注：“哈尔滨”来源于女真语“阿勒锦”“哈喇宾”“哈喇宾忒”，汉译为光荣、荣誉、名誉等含义。又意为“哈尔温”，本意是“天鹅”之意。女真语中天鹅一词是摹声词，天鹅叫起来是“嘎鲁——嘎鲁”即“kaloun——kalou”，而黑龙江流域、松花江流域的广阔湿地与河流两侧，正是天鹅迁徙时的必经之地。
一
人到北京站的时候，天开始下雨，在站外空阔的广场上，入站的乘客排成了几个长列，有人没有雨伞，唐突地插队地跑到隔壁陌生人的伞下。你要去哪里？通辽。通辽在哪儿？科尔沁草原。一座雨中亮灯的苏式建筑，通往乘车站台通道廊顶的菊花样白灯，也有异域的风景。
对于旅行，我几乎没有爱好，难得之处，在于有回专程去往洛阳看春中牡丹，可惜回中牡丹为雨所败①，水亭暮雨寒犹在，章台街里芳菲伴，先期零落更悉人,玉盘迸泪伤心数，回到京中，第二年，在景山公园山下，看到了比洛中更好的景色，红墙黄花，青松绿叶大气雍容。
学生时曾只身去往南岳，那时还不是旅游季节，山中有白雾氤氲，山中青翠曼妙，少有人迹，登南台寺塔，拾阶环绕而上，凭栏下眺，只见寺僧步于落叶树下，悠闲十分。在山腰中过夜后，次日五更天乘宾馆主人摩托去往山巅看日出，一路也如骑驴颠簸，又似梦中，到了山顶云雾颇多，水露湿浓，没有乘兴，而游人也如织，徒增烦意。顷而天降大雨，与一众人躲庙前檐下避雨，冰肌寒意，夏日之中，也如隔秋样子。雨止，在山途中，观一道观，有一过八旬道姑，坐于观前，言语之中，她说上次下山时犹在五十年前，心中有所感。
那是山岳，讲到洛阳，讲到衡阳，讲到哈市，不过是千篇一律，同样的堵车，同样的烦琐的城市，哪里有东都②的气质，雁回③的歇翅，我是不会有兴致的。又如雨中之花，雨中之山，恰只是自然的力量，而人工建筑起来的城市，同样的脏污，同样的千篇一律，同样的颓丧的格局，同样的丧失淳朴和纯粹的市民，能有什么期待呢？
于是旅行之中，只有一年偶尔的工作出差。济南，唐山，郑州，石家庄，广州，哈尔滨不等，唯杭州半日浮光掠影，忙完工作事情后，急匆赶去西湖，一境湖水，三潭印月是苏东坡杭州知州④，清波徐来水波微兴，杭城之优雅精致，街头之小气从容，街花又幽然盛放，女人有古典模样，在城市之中，藉由天然湖水一境，别开生面，这是例外。
我常以为于城市中发现大美，不在游客的短时旅行，只在于长期生活里的细微之感。两年来我匿居西城胡同交织的文保区，直至今年年初才在胡同深处发见柳荫街，于夜中踽行其街中，柳梢风拂，可听闻柳声动于高瓦红墙之中，路灯绒黄，绿柳婆娑，小门闩闭，柳枝斜睨，灯笼高悬，人皆不至夜静默无声，柳声轻沙，一如误入古老情境，使人有夜深柳荫斜，独行人入狂之喟。
还可提及的是京中南长街的中山公园⑤，门票廉价，傍晚时西边天空时有绚烂云彩，日落之后，转而为白，白云松柏，白云宫殿，园中有水榭，曲径通幽，曲曲折折而不知所往。又有一院落，不知其名灯火微阑，院前植芍药牡丹，院旁茂林修竹，陵园前是麒麟怪兽镇守，端门点灯，院内屋宇下有人抚古琴，琴声低而长空而明，遥处长街上车流不息市声哑哑，独取小径清雅，窗内幽兰闲适耳。
于是乎城市之光，在于细枝末节处，短期旅行如何能有希望？
车至哈城后，徒步出站外。
注：
①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唐代李商隐诗，共二首，全诗为——“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怅卧遥帏。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捐几枝。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悉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阴非旧圊，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②东都：东都为洛阳，西都为长安。汉代有班固两都赋——《东都赋》，《西都赋》。又有张衡二京赋——《西京赋》、《东京赋》。古人常赞东都洛阳俭德，反讽西都长安奢侈。
③雁回：衡阳处南岳（寿岳）衡山之南，又因“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栖息于衡阳市内回雁峰，故又称“雁城”。古人认为秋天北方大雁南飞至回雁峰便不再南飞，只等来年春天再飞回北方，宋代王安石有诗《送刘贡甫谪官衡阳》，写道：“万里衡阳雁，寻常到此回。”
④苏东坡杭州知州：宋代苏轼来杭州的第二年即疏浚西湖，开除葑田，恢复旧观，并在湖水最深处建立三塔（今三潭映月）作为标志。他把挖出的淤泥集中起来，筑成一条纵贯西湖的长堤，后人称为“苏堤”。杭州西湖又有“白堤”，为唐代白居易任官杭州所筑。
⑤中山公园：中山公园是为明清两代的社稷坛，与太庙（今劳动人民文化宫）一起沿袭周代以来“左祖右社”的礼制建造。1925年，孙中山先生的灵柩曾停放在园内的拜殿，故游园时有陵园意味。
二
关外之地，似如一般内城车站繁杂乱腾，有人吆喝着拉你乘长途汽车去伊春，有人卖发票，汽车鸣笛，车楼破败。哈市有公交车厢顶挑高敞亮，车内扶手拉环极高，起初以为是城市特色，后来知道不是。哈市所见，人们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人高马大，与京城相比，似乎还要矮去一些。
又有出租车只拼车不打表，早高峰时在路边拦车，一会儿之间，就有几辆出租车停下问去往哪里，车内其时已有乘客，司机一听说我去汉水路，也不寒暄，即刻开走表示不去。后终有一车停下载我，车内已乘乘客俩，落座后，车入斜街，城内亦无纵横南北交通的格局。不时，妻子乘客下车，再开出一公里外，丈夫乘客也下车，十五元，司机向我叹曰小两口工作单位如此顺路，何必买车，破坏我的营生。汉水路下，十二元，车资靠估摸。
城中时有收破烂者，板车横行，胡杨依依，很有关外荒凉意象，又有驴车，不知卖何，似为水果。城中遍布小店，外观则卫生状况可忧，有炒，炝，熘之招牌，然后便是KFC，McDonalds，如家，汉庭，等等之流。城内柳树幡然，另树类槐，城中主干道上立有亭台，女警立其上，蓝衣白手套，做指挥模样。一切只是寻常模样，城内总有建筑，于四四方方的驱壳上加一个洋葱头穹顶⑥，模仿苏俄特色，东施效颦，不能使人动容。
上午工作事情毕后，本可舟车返京，只是觉到劳累，便投宿到汉庭酒店，入住房间以原先建筑的阳台格局改造，两面为墙，其余处通墙围着一百二十度的扇形玻璃窗，窗内拉着长黄帘，午后桌前，只想写出一篇游记来。打定主意后，在城内好几个万达广场中间的一个地下大超市买到毛巾，拖鞋，牙刷，牙膏，一如往常投宿便捷酒店样子，面包，水果，牛奶，是为公差旅行落地常备。
澡后日已半斜，乘公交前往中央大街，时城中尚炎热，经纬站下，逶迤入街，街内有小青石块筑路，一往不知何深。街畔有槐树，有贩卖苏俄商品店，娜塔莎，叶莲娜，秋林里道斯，妈达姆，俄罗斯大叔的店，又有美特斯邦威，Uniqlo，HM，屈臣氏，周大福，周生生，CK，ZARA，庆丰包子铺，工商，建设，蔓延开去。
往步行街侧行，两个街区后，过一绿色浮桥，人流颇多，浮桥绿黄相间，下桥后，眼前就是圣索菲亚大教堂了。教堂巍峨，一面有鸽子聚居，围着一群游客拍照。去时已过下午五时的参观时间，只好环绕着教堂，之间鸽子翻飞，很有颜色。堂前路边道上有一妇人怀中抱一脸小瘦如猿猴的人，身旁地上黑色音箱里放佛赞歌，以博同情，猿面冠者只顾剥栗子吃，而手指笨拙时要妇人帮忙，亲切处宛如母子，然观之心中有所恐惧。
又教堂之高众，却不敌一旁的曼哈顿酒店之高，四围有贩卖东欧劣制油画，有澳门茶餐厅，台北大鞋城，皆是商品社会。
注：
⑥洋葱头穹顶：苏俄特色的建筑形成于12世纪末。俄罗斯式教堂有浑圆饱满的穹顶，状如洋葱。
三
文学电影总是高度艺术化，城市只余下一如既往的平庸。哈市以萧红闻名，不知是否为呼兰河城⑦，严雪纷飞，天寒地冷，日暮将下，晚风徐来，街上有烧烤的白烟，有绿衣人广场舞。
哈市既最北，空气自然干燥，白日里炎火既去，风吹甚凉。可作为避暑之用，虽时为盛夏，不如冬天可观冰城冰灯，可清凉之意，正符合来人的意思。夜里回到扇形的投宿房间，打开电视，可见关外娱乐之盛，打鬼子讲乡村爱情的电视剧甚多，倚床作无谓观，大抵是知青下乡有男青年怜香，红党义士视战死如归乡。一个半小时后觉空调丝凉，关去以后，不自觉中已沉沉睡去，醒来已是清晨，无一丝暑意，足见哈市夜晚清晨的清爽。又夜里徜徉中央大街上，沿街二楼阁台，正举办闯关东之前的青岛啤酒活动，有俄国落魄贵族的公主婷婷玉玉，持提琴放歌，夜风拂掠长发，自有风韵。
阁下街上往来之人，亦时有中俄混血人，熙熙囔囔之中，祖父母辈的混血基因依稀犹在，男女皆殊为美色。夜幕下，不意发觉大街的深处有一家书店，名为中央书店，高墙书架，外国文学，所卖之书多精良，出人意外。网上听闻中央书店全盛时期有七层楼卖书，相形之下，眼下格局已很小，然而还是使来人觉到与异样的文化气味，使人微微动容。
凑韵托夫，伯爵弗夫的轰响的诗篇和沉闷的比布罗斯在书铺里腐烂，谁还记得他们？⑧
查良铮，普希金诗选，高莽，普希金诗选，穆旦，雪莱，拜伦诗选，唐璜史诗，没有查良铮的普希金，见到卡拉马佐夫兄弟，带上了一本石门集出门。朱湘，太白楼，燕子矶沉，1934，6月，影印，身披锦袍，跨在鲸背，乘风破浪，飘去了那三山⑨。
花与鸟，选自朱湘《石门集》
文末，势必要提起城中的食物，应以红肠和啤酒为佳，不过我并不爱好，一顿加州牛肉面，一顿加州牛肉饭，一顿膨胀如小山的哈市特产大列巴。人物无所特殊印象，只见得城内公共事业单位保安皆精神饱满，气势不凡，或与城中道路明亮宽敞有所关系，又与关外老工业基地的人民皆热衷公家单位有关。
哈市于我，夏日气候干爽最宜，后为中央大街，教堂；中央书店则犹可观。
注：
⑦呼兰河城：呼兰为哈尔滨的一个郊区小城，萧红生于斯，其散文小说《呼兰河传》开篇即写严冬大雪下的小城。
⑧凑韵托夫，伯爵弗夫的轰响的诗篇和沉闷的比布罗斯在书铺里腐烂，谁还记得他们？：引自普希金诗《告诗友》（穆旦(查良铮)译，穆旦还译有《雪莱诗选》、《拜伦诗选》等），凑韵托夫，伯爵弗夫，比布罗斯是普希金起的三个绰号，戏指，说的是平庸的糟糕的诗人。
⑨身披锦袍，跨在鲸背，乘风破浪，飘去了那三山。：引自朱湘的诗《死之胜利》，说的是李白的死，传说李白揽月落水而死，又为道教所说的跨鲸背而仙游羽化。朱湘死于自上海开往南京的船过采石矶时的跳海自杀，死时仅29岁，传说跳海前朱湘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捧着海涅的诗集。采石矶传说又为李白揽月落水之地，建有太白楼。
（Ming/文，2015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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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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