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suk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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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kai 2023-09-24 79

  第1页 :基本信息

  

  书 名:曾少年

  作 者:九夜茴

  出 版 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

  内容简介:

  人与人之间,就是一次遇见和一次别离。

  有些人,遇见和别离只有一刹那。有些人,遇见和别离却有一生那么长。

  谢乔和秦川的相遇似乎太早。

  还没出生,他们就开始了隔着肚皮的战斗。两个人的记忆纠缠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她的。

  那一年,他们玩“三个字”的追跑游戏,眼看要被他抓住,慌乱之中,她偏偏喊出:“我爱你!”

  那一年,槐树沙沙作响,她迫切地望着他,他停了几秒,淡淡地说:“是最重要的朋友。”

  那一年,她身边有另一个他,他身边有另一个她。他们明明在一个世界里,却又像隔着一个平行宇宙。

  那一年,他说,要是30岁还没人娶你,我就娶你。他们小心翼翼地陪伴、等待,不敢走得太近,又不愿走得太远。

  他们把头深深地埋在经年累月堆积的叫作友情的沙子里。

  好像,那份感情,只要不说出来,就并不存在。

  然而,时间会慢慢老去,爱情也会发出属于它自己的声音。

  作者介绍:

  九夜茴,80后青春小说代表作家,《私》小说系列杂志主编。《匆匆那年》 《花开半夏》 《初恋爱》等作品均被改编为热播影视作品。

  书摘正文:

  第一章 蕊初

  1.

  我出生那天,北京下了好些天的雨停了,天晴得终于有了盛夏的样子。

  院子里紫色的喇叭花都开了,串红也已经能吸出蜜来,枣树和槐树遮住一片阴凉,蝉声一阵一阵的。天空中有蜻蜓飞过,时而还有几只黑白花的天牛。

  乘凉的老人们聚在一起,老奶奶推着小竹车,哄着孙子和孙女,老爷爷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下着象棋。他们从不观棋不语,常常为了跳马或是支士而争论不休。小卖部里挂出冰镇北冰洋汽水的牌子,小贩在白色的小木箱上盖一层棉被,里面有奶油雪糕,也有小豆冰棍。

  第2页 :第一章 蕊初

  胡同里的孩子成堆,男孩们玩弹球、拍画儿,也有抓蟋蟀的,放在玻璃罐头瓶里养起来,罐子上面要糊一层纸,用皮筋捆紧,再扎几个小孔透气。他们会给蟋蟀起名字,什么“常胜将军”、“山大王”,再把它们放在一起让它们斗。女孩们玩跳皮筋,缺人抻筋就把皮筋绑在电线杆上 。她们也“跳房子”,拿碎红砖或是家里裁衣服用的滑石在地上画线,小沙包都是碎布拼的,灰乎乎的看不清颜色。

  虽然出了胡同西口就是繁华的东单大街,但在胡同里面丝毫感觉不到喧嚣,偶尔才有几辆自行车骑过,不是永久就是凤凰,都是黑色的,连车把上的铃都一样。也难怪,不只自行车,那时家家过的日子都差不多。北京的变化尚还细不可闻,也许谁说一句话,这座城便可一模一样起来。

  然而就在我生日那天,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们院东屋的辛伟哥被警察抓走了,说他与西大院那个外号叫猴子的男孩一起在女厕所外面耍流氓。他们早晨偷看了女厕所,还冲里面的人吹口哨,说不三不四的话。辛伟哥的弟弟辛原在一旁觉得不好意思,喊他们俩走,辛伟哥嫌他烦,不但不听他的,还踹了他一脚。辛原一个人哭着回家,正巧碰见居委会的赵主任出来倒尿盆,辛原顺口向他告了状。赵主任脸沉下来,哄了他几句,也不倒尿盆了,急匆匆地转身就走。

  中午,警察就来院里抓人了,说他们犯了流氓罪。

  有人犯罪了,这可一下炸了窝。正巧赶上礼拜天,大人小孩全出来看。辛伟哥平时是院子里最调皮、最神气的男孩,可那天吓得腿都站不直了,18岁的大小伙子,被人硬是从屋里架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哭,又喊妈又喊奶奶,“呜呜”地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警察来那会儿,辛原正在院门口跟一帮小孩玩“我们都是木头人,一不许说话二不许动”。他就真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墙边上,看着小伙伴们都跑过去瞧热闹,看着他哥被警察拖走,看着他奶奶坐在地上大哭,看着院子被一层又一层的人围住,把他彻底围在了外面。

  在我后来的印象里,辛原哥一直不爱说话,总低着头,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看你的眼睛。有人说就是因为辛伟哥被抓,他被唬住了,所以一下变成了不说话的闷葫芦。可我想,他也许从那天起,就再没有从木头人变回来。

  辛伟哥被抓进去没多久就判了刑,因为他在里面交代曾经一起聚众看黄色录像,所以判了流氓罪,15年。猴子情况更严重,他那时有个女朋友,就是那天在女厕所里的女孩,调查发现他们发生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判了死刑。执行死刑之前,法院的人还来收了7毛钱的子弹费,据说他那个女朋友也因为这事喝敌敌畏自杀了。

  他们运气不好,赶上“严打”,为一个恶作剧搭进了一辈子。大人说这就是命。这个命字,既是生命的命,也是命运的命。

  当然了,这些我一点都不记得,我才刚刚出生,因为辛伟哥的事,大家都把老谢家新添了一个叫谢乔的小丫头给彻底忘了,以至于院里还有人以为我是立秋以后才出生的呢。

  只有我的小船哥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这些都是他讲给我听的。

  2.

  我听过一种传说,人之所以记不得一岁以前的事,是因为在婴儿时脑子里还残存着前世的记忆,直到慢慢有了今生的记忆,关于前世的过往才全部忘了,所以那段时间就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空白。

  我惧怕那段空白,于是就追问我妈,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怎样被生下来。我妈说,我出生之前是一只小蚂蚁,她从一堆小蚂蚁中把我挑了出来,找医院里的大夫吹了口仙气,小蚂蚁就变成了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暗自庆幸是自己而不是别的蚂蚁被挑了出来。我因此对蚂蚁有特殊的好感,从来没故意踩过它们,也没拿放大镜在太阳底下烧过它们。下雨天蚂蚁搬家,奶奶拿开水壶去浇院子里一窝一窝的蚂蚁时,我还狠狠哭了一鼻子。

  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没有记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尽管我后来知道,如果保留了全部记忆,那将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而有些记忆,往往被一个人辜负后,才会在另一个人心里深切起来。可我仍然笃定,记忆是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明,在没有记忆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与己无关的。

  即使是最亲密的人,如果不能记住他的话,那么失去了也不会有任何感觉。时间没有了积累的容器,爱没有地方存放,恨也没有地方消解。想一想,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孤单。那怎么能称之为人生呢?人生呀,就应该是从有了记忆才真正开始的。

  所以说起来,小船哥的人生就始于遇见我的那天。

  小船哥比我大两岁多,大名叫何筱舟,他的名字是我爸爸给起的,我爸爸是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生,是院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所以几乎家家孩子起名都来找他。我爸也很认真,“筱舟”名字的寓意是希望他像小船一样,畅游学海,破浪前行,所以我从小就叫他小船哥。

  小船哥说我出生那天,天是很蓝的,云彩也很美丽,在空中延展成漂亮的线。他妈妈正在院里择扁豆,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被一只小磕头虫吸引住了。就在这时,我爸爸喜气洋洋地走进了院里。

  他妈妈抬起头问:“谢老师,你媳妇生了吗?”

  “生了!是闺女,6斤多!”我爸一边说,一边摸摸小船哥的头:“筱舟,你有小妹妹啦!”

  后来每每讲起这段时,小船哥也都会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

  我因此感谢上苍,让我在那一天降临到这世上。

  时光匆匆,宇宙洪荒,细小如微尘的我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打开了他的记忆之门。对何筱舟来说,我总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吧!一想到这里,我就会觉得温暖,周身充满力量。

  因为我是那么喜欢他,也许从他记得我那天起,就宿命般地喜欢了。

  3.

  小船哥总是干干净净的,眉眼漂亮,连笑容都清透。他的衬衫总飘着一股好闻的香皂味,整齐利落。他不会一个袜筒高,一个袜筒低,也不会把白球鞋穿成灰球鞋。

  我们院子里的人都说何叔叔家会生养,有个这么精神、听话、懂事的儿子。的确是,我不记得小船哥和谁吵闹过,他不会和别的男孩子一样去做无聊的恶作剧,也不像辛原哥那样默然笼着一层阴郁。他是恬静舒朗的男孩,天生就有光芒。

  何叔叔和李阿姨都是工人,两口子没念过什么书,可是小船哥不知随了谁,从小就喜欢读书。小船哥看过很多小人书,他的零花钱从来不买粘牙糖这样的零食,也不买泡泡胶之类的玩具,都用去租书了。五分钱一本书,他常常租十本回家慢慢看。

  我就溜去他家缠着他给我讲故事,《杨家将》、《岳飞传》、《聊斋》,他都能讲地绘声绘色。我尤其喜欢听《西游记》,每当小船哥一念起“话说唐僧师徒四人……”,我就眉开眼笑起来。

  《红楼梦》我也喜欢,知道做小姐要比丫鬟好。小船哥有一副红楼梦的扑克牌,他递给我黛玉和宝钗的,我就收下,递给我傻大姐的,我就扔在地上。我们常表演这个节目,逗得院子里的大人们“咯咯”地笑。他们都知道我爱黏着小船哥,有时候我妈故意逗我,说不要我了,我就抱起我的布娃娃,一溜烟跑到小船哥那屋去,他们就笑得更厉害了。小船哥的妈妈李阿姨对我也格外好,每次我去,准给我拿好吃的。她是南方人,会做一种面糖,像小兔子的形状,里面是糯米面,外面裹一层砂糖,眼睛点上山楂红丝,我一口气能吃三个。李阿姨也开过玩笑,说要我给她做媳妇,可他们都不当真,唯独我是认真愿意的。

  我们家对门的院子住着一个原先国民党的高官,我管他叫将军爷爷,他在秦城监狱里坐了十几年的牢,后来通过统战工作,被放了出来。他一生没有婚娶,小院里只有他一个人住,养了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将军爷爷打仗时落下了病,腿脚不利索,小船哥总去帮他浇花,我便也跟着去。

  院里有一个大水缸,灌满了浇花用的凉水,我趴在缸边,把胳膊浸在水里,特别凉快。可将军爷爷和小船哥都不让我这样,怕我掉进去。为此,小船哥还给我讲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那可比在小学课本上学到要早多了。

  院子里有葡萄架、无花果,也有美人蕉、君子兰。而站在花丛中,笑着呼唤我名字的何筱舟,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抹光亮。

  4.

  我脑子笨,所以不能像小船哥一样分清我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都是因为秦川一直在捣乱,所以我的童年扑面而来,让我也搞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我的。

  我爸说从1980年开始,医院妇产科的床位就格外拥挤起来,每张床上都颠倒着个儿躺着两个大肚子的孕妇,远远望去,就像一队排列整齐的西瓜。

  秦川比我早出生十几天,他妈妈和我妈妈就住在同一张产床上。

  据说我们俩没出生时就开始了不懈的战斗,临产前曾经隔着两层肚皮互相踢过对方,满月那天就开始打架,会爬的时候互相拱,会走的时候互相推,会跑的时候互相追,会说话的时候互相逗闷子……简直没消停过一会儿。

  我妈说,这叫冤家。

  秦川是我们院子里的异类,因为只有他不是独生子女,还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

  姚阿姨怀秦川的时候还没有超生游击队这么有教育意义又风趣的小品,计划生育政策是严肃且不可违抗的。姚阿姨所在的乳胶厂和胡同居委会几乎每天都到院里做他们夫妇的思想工作,因为总是前后脚到,两拨人熟了之后还顺道解决了厂内一个大龄女青年和街道一个丧妻中年男子的婚姻问题。可是直到那二位谈完恋爱结了婚,姚阿姨仍然没把孩子打了,眼瞅着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那时候秦叔叔没正式工作,我奶奶说他从小就是胡同里的顽主,什么都不吝,居委会见着他躲都来不及,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姚阿姨是根红苗正的好青年,所以两拨人都从她身上下手,居委会的赵主任说,你多生一个,户口解决不了。厂子领导说,国家下的文,超生就开除公职!可姚阿姨没那么多话,翻来覆去就一句,我要生!

  所以尽管这两拨人无比的锲而不舍,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止秦川的降生。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秦川小朋友最开始不叫这个名字,秦叔叔给他取了一个让人过目不忘,过耳回头,前确有古人,后肯定无来者的名儿,那就是:秦始皇!!!

  我妈说,在医院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有个孩子叫秦始皇了。他名气太大,没法不知道。

  抱着秦川的时候,秦叔叔会喜不自禁地四处显摆:“我儿子,秦始皇,带把儿的!”

  喂奶的时候,秦叔叔会心疼地说:“秦始皇,你别咬你妈啊!”

  换尿布的时候,秦叔叔会嘘嘘着:“秦始皇能吃又能拉!”

  ……

  可以想象那时协和妇产科里每个人头上要顶多少根黑线。

  就这样,姚阿姨一声不吭地隐忍了七天,出院的那天,姚阿姨抱起秦川,握着他的小手向众位孕妇挥了挥,“秦川,跟阿姨们再见!”

  秦川被迫哼唧着摇了摇胖乎乎的小手腕,整个病房鸦雀无声,秦叔叔说:“卫红,你叫咱儿子什么?”

  姚阿姨淡淡地说:“秦川,八百里秦川的秦川。”

  从此,秦始皇成为了历史,秦川闪亮登场。

  基本上呢,大多数人早都忘了秦始皇这个名字。只有我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和秦川打架,我都会在最后使出杀手锏,吊着嗓子高喊一声秦始皇,然后转头就跑。秦川就红着脸咬牙切齿地追我,我们俩能一直跑半条胡同,胜负参半。而每次解救我的,不是小船哥,就是秦川的姐姐,秦茜。

  5.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理想的人——喜欢他(她),羡慕他(她),想变成他(她)那样子。我有,我从小就想成为秦茜。

  秦茜是我们这条胡同里最招人喜欢的小女孩。她漂亮,大眼睛水灵灵的,红嘟嘟的小嘴唇,一头自来卷,像洋娃娃似的,谁家姑娘站她旁边都会变成陪衬。有好多次,我和秦茜在院门口玩,都有大人走过来伸出长长的手臂,直越过我的头顶,去摸摸秦茜的小脑袋,笑眯眯地说:“哎哟,茜茜越长越好看啦!”那些手从来没在我这儿停留过,一次都没有。

  我妈说我从小就臭美,总去照镜子。其实她不知道,我不是在自我陶醉,我是在比对我哪儿和秦茜长得不一样。眼睛比她长点,鼻子比她大点,眉毛比她浓点,嘴唇比她厚点。大人们都说女大会十八变,我坚定地认为,到18岁那年,我一定会华丽变身。那时没有玉女掌门人,也没有国民美少女,我就想,要是一夜之间能变成秦茜那样就好了。当然了,遗憾的是,我这辈子也没能变成她那样。

  秦茜特别有人缘,不仅大人们喜欢她,小孩们也都爱和她玩。她是我们大院这边的孩子王,大家要想聚一块玩点什么,肯定都要先喊秦茜去。砍包、跳绳、踢毽、捉迷藏、踢锅、吃毛桃、丢手绢、一网不捞鱼、老鹰捉小鸡……她全部在行。那会儿我们跳皮筋前要分拨儿,先选出俩头儿来,然后泥锅泥碗你滚蛋或者手心手背来挑人,秦茜就永远是我们的头儿,她从小个高腿长,什么五钩五卷跳茅坑七颠颠都跳得特别好,只要和她一拨儿就能玩很长时间,不用被替换下去抻筋。所以大家都期待她能挑自己,眼巴巴地盯着她,被选上的欢欣鼓舞,没选上就沮丧万分。而秦茜特别仗义,因为我们俩是一个院的,所以她每次都会选我。

  秦茜还有好多好多优点,但这些都不是最令我羡慕的地方,我最羡慕她的是,她和小船哥一边儿大,他们一起上学了。

  9月1日开学那天,一早院子就热闹起来。大伙知道秦茜和何筱舟要上学了,都亲切地招呼着。只有东屋辛原哥他们家没有动静,自从辛伟哥出事,他们家就很少主动和院里的人搭话了,门总是关着,就连最热的三伏天,也很少打开透气。

  秦茜上学的事都是姚阿姨一个人操持的。秦叔叔不在北京,因为超生了秦川,他和姚阿姨都没了工作。秦川不到一岁时,秦叔叔就去广东跟朋友一起下海了。他在那边进货,倒腾很多小玩意回来卖,什么力士香皂、电子表、大喇叭腿裤子、女士布拉吉,都是新鲜时髦的东西。姚阿姨在北京做裁缝,她手巧,冬夏衣服都能做,我有好几件小裙子都是她做的,她还用新棉花给我絮过整套的棉袄棉裤。

  秦茜开学穿的那一身白底小红圆点的连衣裙就是姚阿姨做的,秦茜看起来就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娃娃。小船哥那天也穿了新衣服背了新书包,两个人手拉手站在院里,一副又高兴又紧张的样子。

  梳着羊角辫的我和淌着清鼻涕的秦川跟在大人后面傻乎乎地看着,直到把他们送出了院,刚刚消停点的时候,我才忽然醒过懵儿来:小船哥去上学,就不能每天陪我玩了呀!

  于是我一把拉住着急上班的妈妈,声音洪亮地地嚷:“我也要上学!”

  我妈不耐烦地说:“你还不到岁数呢!等着明年和秦川一起上吧!”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的神秘强大,我再怎么努着劲儿往前追,一年就是一年,是永远也赶不上小船哥的。我垂头丧气地回过头,看着正蹲在地上揪猫尾巴的秦川,更加觉得悲从中来,“哇”一声大哭起来。

  6.

  小船哥他们上的小学就在我们灯花胡同里,叫灯花小学。我爸爸和秦叔叔就是在那儿上的小学,不只他们,灯花胡同里只要念过书的,几乎都是灯花小学的校友。传达室里的王阿姨从我爸上学那会儿就在那看门了,我爸管她叫王阿姨,等我上学的时候,还管她叫王阿姨。

  最早灯花小学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解放后房子收归国有,就改成了小学,教室就是原先供牌位的几间青砖大瓦房,那里还有闹鬼的传说。后来学生越来越多,青砖瓦房拆了,在原地盖了三层小楼,因此小船哥和秦茜晚上了一年学。灯花小学是我们胡同里的至高点,大家都以此为地标,给人指路的时候说:“还没到小学呢!”或者“过了小学往前走就是!”

  不过现在有几十年历史的灯花小学已经不存在了,因为00后的孩子比我们80后少多了,所以小学招不到学生,就并入了附近著名的中学。和大多数北京人一样,我小学的母校消失了。

  小船哥和秦茜站在灯花小学最高的三层平台上集合,我和秦川一人搬了把小板凳,和不上学的孩子们一起坐在院门口看。从这里能看到小学楼顶围着的那圈尖尖的铁栅栏,可无论我怎么使劲伸长脖子、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平台上的人影,只能听见大喇叭广播里变了调的声音。

  正在我左顾右盼分外着急的时候,秦川突然站起来,“我看见我姐了!”

  “哪儿?哪儿?”孩子们都围向他。

  “就在楼顶上呀!我姐站第三排!”秦川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

  大家挤作一团,有的说看见了,有的说没有。

  我站在秦川身后,根本就看不见什么第三排,他肯定是为了显摆撒了谎,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气不过,“根本就没有!”

  秦川回头,瞪着我:“有!就你这个小不点儿看不见!”

  我小时候又瘦又小,秦川总叫我小不点儿,周围人哄笑起来,我气得脸通红:“你撒谎!尿床鬼!”

  大伙笑得更厉害了,秦川爱尿床,昨晚他尿湿的褥子还在院里晾着呢!

  “小不点!”秦川怒吼。

  “尿床鬼!”我毫不示弱。

  “小不点!”

  “尿床鬼!”

  “小不点!”

  “秦始皇!”

  我终于使出杀手锏,这是秦川的死穴,果然他不再吭声,可就在我朝他做鬼脸的时候,他直接出手,把我打了……

  7.

  由于秦川的存在,我对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的词从来没有过美好的感觉。长大后,当秦川以一副完全可以遮蔽他幼时罪恶的面孔出现时,我的很多朋友都会叫着说:“真好哎!你们一起长大!多浪漫啊!”每每这时,我都望天不语,欲哭无泪。

  浪漫?

  被揍得灰头土脸浪漫吗?被追着满胡同跑浪漫吗?被抢走冰棍浪漫吗?被弄坏洋娃娃浪漫吗?被揪散小辫儿浪漫吗?被抢走好不容易从沙堆里挖出的胶泥浪漫吗?被推一个大马趴摔掉一颗门牙浪漫吗?被从小到大各种欺负浪漫吗?

  秦川是我们这片儿的小霸王,他就是西游记里的黄毛风怪,是哆啦A梦里的大胖,是刺猬索尼克里的蛋头博士,是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格德米斯,是七龙珠里的魔人布欧,是蓝精灵里的格格巫,是圣斗士星矢里雅典娜的敌人们,是我能想到所有坏蛋的集合,是我成长中最大的烦恼,是我一直想代表月亮消灭掉的人……

  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我曾经还管他叫过川子哥,从我会说话开始,到我不再大舌头为止。在我心里,只有小船哥那样的男孩才算是哥,秦川如果是哥,那哥就真的是传说了。这肯定是我们胡同里的小孩的共识,因为大家基本都被秦川欺负过。家长带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上秦川家兴师问罪,姚阿姨使劲给人家赔不是,送吃送喝地把人哄走,是我们院的必演剧目,隔三差五就会repeat一遍。我也向我爸我妈告过秦川的状,可因为是天天见的邻居,抹不开情面,我爸觉得又是孩子闹着玩的事,没必要上门说去。我妈干脆将之上升为阶级矛盾,狠狠地叮嘱我,说秦川他们一家子都是不读书、不好好学习的人,让我少跟秦川玩。

  可我倒没觉得秦川家不好,除了秦川,他们家每一个人我都喜欢。秦奶奶热心肠,下水道不通啦、水龙头坏啦、房上油毡漏雨啦,院里的事都靠她张罗。秦叔叔每回从广东回来都给我带有趣的小玩意,姚阿姨总给我好吃的,给秦川秦茜买冰棍时,肯定少不了给我也买一根。所以我也不长记性,头天刚被秦川推水坑里沾一裤腿泥哭着回家,第二天他跑到我家窗根下喊:“乔乔,出来玩!”我就又应声而出了。

  那是一宿觉就能解决恩怨的年纪,不像长大后,爱呀恨呀,要用一辈子来消化。

  所以虽然我无比地讨厌秦川,但是和他一起上学那天,我还是挺高兴的。

  我们俩是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老师、同学、桌椅板凳、黑板国旗课程表,刚进学校什么都新鲜。可这些都不是我最大的兴趣,我来上学是为了能见到小船哥。

  那天中午我就看到他了,他站在他们班讲台前,正带领同学们做眼保健操。小船哥站得笔直,从第一节按摩睛明穴到最后一节干洗脸,他都随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节奏做得一板一眼,所有学生里数他最认真。

  我的小船哥即使在这么多人里还是最棒的一个,我内心不由骄傲着。正这么想着,陪我一起来的秦川突然哼了一声,“真没意思啊!”

  “啊?”我纳闷地看着摇头晃脑的他。

  “所有人都齐刷刷的,每天上学就干和大家一样的事儿,没劲!”秦川似乎一分钟也不想多待,扭头走了。

  8.

  秦川从小就这样,他总有自己的一套,大人说这叫有主意。而我呢,什么都没觉得不好,但也说不出什么是好的。

  他对上学的厌恶很快就付诸行动,一年级他不认真听讲,二年级他搞小动作,到了三年级,他就逃课了。

  那天英语课老师正在兴致勃勃地教我们唱ABCD字母歌,唱着唱着秦川突然大声说:“咦,这不是星星歌么?”说着他就独自唱起来:“ABCDEFG,一闪一闪亮晶晶,HIJKLMN,漫天都是小星星……”全班同学都被他逗笑了,和他一起大合唱,英语老师气得把他轰了出去,随后几堂课他就都不见了踪影,我们班主任李老师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学校院子里的小圆槐下面用冰棍棍挖蚯蚓玩。

  “秦川!你起立!”面对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依然无动于衷的秦川,李老师叉着腰生气地喊。

  蚯蚓已经爬上冰棍棍了,秦川不舍得放手,犹豫地看了看李老师说:“待会儿。”

  李老师从没被这么忤逆过,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她气冲冲地一把拎起秦川,“有你这样跟老师说话的吗?你站好了!”

  秦川幽幽叹了口气,他把蚯蚓举到李老师面前,“给你一根还不行么!”

  这条只剩半截身体的蚯蚓彻底引爆了李老师的小宇宙,她把秦川拉回教室当做错误典型一通批评教育,我至今仍记得她用了很长很长的排比句:秦川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因为他不听老师的话不学好,所以他长大后也许会成为小偷、流氓、强盗、无赖,成为祖国的蛀虫,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全班同学都被李老师慷慨激昂的发言震慑住了,他们坚信秦川不会是个好人了,虽然他没怎么特别欺负过班级里任何一个人,但他们似乎都比我还讨厌他。坐在我身旁的班长使劲喘着粗气,要不是必须手背后坐好,我甚至怀疑她会冲上去跟着老师一起痛诉秦川。尽管我笃定秦川很可恶,却没觉得他应该被这么多人痛恨,他只不过邀请老师一起玩蚯蚓而已。估计秦川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一直在李老师的吐沫星子里巍然而立,傲视全班,威武不屈。

  这次算是把李老师气着了,光在课堂上批评教育是不够的,她决定要把对秦川的批评教育贯彻到家庭中去。李老师知道秦川的姐姐秦茜也在这里上学,也知道我和他们住一个院,就让我去把秦茜叫来。可我去四年级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连小船哥都没见着。没办法我只能先回老师办公室汇报,推开门才发现,不用找了,秦茜、秦川、小船哥全都在办公室里站着。但是,秦茜不是为秦川来的,她抄小船哥的作业,被他们班主任发现了,也正挨批呢。

  于是李老师又多了一个新判定,秦茜也不是好孩子,她肯定拯救不了她弟弟。最终这艰巨的任务落在了我和小船哥的头上,李老师派我们去他家告状。

  我们四个人神色凝重地一起从学校出来,秦茜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小船……”

  小船哥没等她开口,就打断她说:“下次你别赶在上课之前抄作业了,晚上咱们一块做作业吧!”

  “行,行呀!”秦茜一下子欢欣鼓舞起来,她知道小船哥是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姚阿姨了。

  一边的秦川也跟着美得屁颠屁颠的,既然小船哥都不会告状,他就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其实我本来想借机参秦川一本的,但是小船哥都表了态,我也不能太不仗义。可看着秦川那样子,我实在牙根痒痒,不由拉住他,“喂,你给我买根冰棍去。”

  “啊?”秦川纳闷地看着我。

  “买冰棍我就不说!”

  “谢乔,你讹我是吧?”秦川揪住我地小黄帽。

  “乔乔想吃冰棍,你给她买一根去呗。”秦茜打掉秦川的手。

  “哼。”秦川不甘心地放开挤眉弄眼的我,“只买冰葫儿啊!”

  “我要吃紫雪糕!”我大声说。

  “你……”秦川眼睛又竖起来。

  秦茜喊住他:“我也要紫雪糕,小船你吃吗?”

  小船哥摇了摇头,“我不要。”

  “那买三根,你快去吧!赶紧的,回来咱们玩踢锅。”秦茜支使秦川。

  “哦。”秦川不情不愿地往小卖部走去。他不怕他妈不怕他爸,从小就怕他姐。别看秦茜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动起手来毫不示弱,幼年时期我曾经看过她一脚踹飞秦川,动作干净利落,完全是个女侠。他们家大概按攻击力强弱排位,反正秦川在她姐面前老实得像只小白兔。

  “你等着!”走过我身边时,秦川还不忘威胁我一下。

  “你们去玩吧,我不去了。”小船哥颠了颠肩膀上的书包。

  “啊?你又不去呀?”我无比失望,小船哥那段时间总一个人行动,神秘兮兮的。

  “嗯,你别给秦川告状了啊。”小船哥笑眯眯地嘱咐我,又转过头对秦茜说,“吃完饭咱们就写作业吧,不会的我教你。”

  “哦。”秦茜一听写作业就发蔫。

  小船哥一个人从胡同小口走了出去,那不是回家的路,不通往学校也不通往将军爷爷家。

  他到底要去哪儿呢?

  我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也想不出来。

  第3页 :第一章 蕊初(2)

  9.

  玩踢锅时,我跟秦川分在了一拨儿。

  跟他一拨儿一点好处没有,他永远不向着我,只要和我有关,他就会对着干,完全不分敌我。所以从在地上划线开始,他就挑我毛病,踢不到秦茜扔出的回旋包,也全都怪在我头上了。

  “再踢不着就不带你玩儿了啊!”

  当我再次站在白线画的“锅”前,秦川在一旁凶巴巴地喊道。

  秦茜笑眯眯地来回捣鼓着沙包,我眼睛一刻不离,盯着她到底往左扔还是往右扔,汗都快流下来了。

  “乔乔,你看好了啊!”

  就在秦川指手画脚的时候,秦茜朝左边扔出了包,受秦川影响,我的身子已经往右了,又忙挣扎着向左踢去,结果包没踢出去多远,反倒把鞋高高甩到了旁边的平房上。

  那时女生穿的是那种脚背上一条宽松紧带的小白布鞋,又便宜又结实,就是不太牢靠,经常玩着玩着就掉。鞋飞出去,我只能在原地单腿蹦着,秦川毫无同情心地哈哈大笑,被秦茜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笑什么呀,快去将军爷爷家借梯子!”

  住胡同的小孩上房够包、够球、够毽子那是家常便饭,将军爷爷家养花,有个木头梯子,我们常去找他借。没一会儿,一群小孩热热闹闹地搬来了梯子, 鞋掉在了辛原哥家的房顶上,秦川像只猴子一样爬了上去。要是往常,他拣了我的鞋一定还要在上面耀武扬威一番,假装要给我又不给,看我急得哭他才过瘾。可那天他上了房就没了动静,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攥着我的鞋探头探脑朝院子里张望。

  “秦川,你干吗呢!快下来!”我单腿蹦着,没好气地喊他。

  秦川回过头,朝我“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使劲摆手,叫我也上去。

  好奇心战胜一切,我也顾不得脏了,光着一只脚就爬上了梯子,秦川拉住我向下指,原来辛原哥正往他养的信鸽小白腿上绑纸条。

  辛原哥不爱和人打交道,但是他特别喜欢鸽子,早几年他自己在院子里搭起了笼子,养了一群信鸽。他养的鸽子是我们这片最好的,让飞就飞,让落就落,要是放鸽子时遇见别的鸽群叉了盘儿,他只要拿着挂红布的鸽子竿指挥几下,他那群鸽子就能从鸽群里飞出来,而且每次都能带回一两只。连胡同里的老鸽子把式都夸辛原哥会调教。这群信鸽里,小白是他最喜欢的,白羽短嘴,特别漂亮,我以前常见他抱起小白摩挲,但见他往鸽子腿上绑东西是第一次。

  我和秦川正看着,院里北屋门开了,秦奶奶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我们俩在房顶上站着,拿着笤帚疙瘩指着我们喊:“川子!你又带乔乔上房!都给我下来!”

  秦奶奶一嗓子吓得秦川踩碎了一片瓦,我慌慌张张地拿起鞋穿上,这时辛原哥抬起了头,他看了看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撒手,高高抛起了小白。小白带着一群鸽子,扑拉拉地从我和秦川身边飞过,我们呆呆地站在房上,而辛原哥一转身就回了屋。

  10.

  那天晚上,在万人空巷看《包青天》的时候,我和秦川不约而同偷偷溜到了辛原哥的鸽子笼前。

  “你……你来干吗?”秦川结结巴巴地诘问我。

  “我还想问你呢!”我毫不示弱。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地站着,谁也不先动一步。屋里的电视里已经响起“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的音乐了,我心痒痒想知道小白腿上到底绑了什么,又着急回去看展护卫。可秦川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还气我似的哼着“昨日你家发大水,你爸变成老乌龟”。

  我实在熬不住,拍了拍秦川:“哎,你也来看小白吧?咱俩拉钩上吊,不许让辛原哥知道!”

  “一百年不许骗人!”估计秦川也憋坏了,他痛快地跟我拉了钩,迅速打开鸽子笼的小插销,把小白抱了出来。

  小白很听话,既没“咕咕”叫,也没乱扑腾,我就着月光,把绑在它右腿上的小纸筒拿了下来,里面有张纸条。

  “写了什么?”秦川问我。

  “哥,我……”

  “快念呀!”

  “这字不认识!……我‘什么’钱把东西买齐了,你回来了,这些都给你。”我压低声音念。

  现在想想,当时我们不认得的字应该是“攒”,辛原哥从那时起就在过另一种人生了。可那会儿我和秦川什么都不懂,只是呆呆地站着,晚风吹过,我们一人打了一个激灵,就匆匆忙忙回家了。但我们都明白,那个自打我们出生就没在院子里出现过的辛伟哥,其实并没远离这儿。我想小白一定是他们之间的信使,辛原哥在和他联系着,兴许有一天,辛伟哥就推开院门回来了。

  至于小白是怎么找到辛伟哥的,我不知道。我想偷偷去问小船哥,他一定什么都知道。可转念一想,也不行,我是和秦川拉了钩的,说话不算数不好,他发现又要揍我一顿了。

  就在我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跟小船哥说的时候,小船哥自己就知道这事了。

  因为小白死了。

  那天傍晚,辛原哥一直在房上招鸽子,平时他只要晃一会儿竹竿,鸽子就全回来了,可是那天他在房上站了很久很久,听他奶奶说,所有的鸽子都回来了,甚至带回了别人家的,可就是没有小白。

  在我记忆中关于辛原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那天留下的,北京灰暗的夜色里,瘦弱的他望着天空不停地挥动着竹竿,有种悲怆的执着。慢慢的,他的眼神散了,整个人都不如竹竿上拴的那块红布鲜艳有活气。

  找到小白是在第二天早上。是何叔叔去倒土时发现的,我们院的人都过去看了,秦茜和我还哭了。小白是被人故意打死的,翅膀被剪断了,丢在墨绿色的铁皮垃圾桶里,白色的羽毛上沾染了灰,脏兮兮的。辛原哥写给辛伟哥的纸条被抽了出来,用图钉钉在了它的身上。

  辛原哥小心翼翼地把小白从垃圾桶里拣出来,仿佛它还活着,会歪着头看着我们,咕咕地叫。辛原哥将它捧在怀里,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路过我和秦川时,他微微停了一下,我以为他会骂我们,因为只有我们知道小白的秘密,可是他没有,就那么默默地走了。

  这事不是我们干的,我和秦川红了眼,疯了一样地四处找凶手。秦川甚至和隔壁胡同的孩子打了一架,我还帮了忙,往那小孩的眼睛上扔了一把沙子。但还是没用,我们俩小屁孩没能找到一点凶手的影子,反倒因为打架的事分别挨了一顿揍。

  那几天我才慢慢知道,辛原哥一直是被欺负的。他不像我,只被秦川一个人欺负。他被很多很多人欺负,有大人,有小孩,有同学,还有老师。虽然是辛伟哥犯了错,赎罪的却是他弟弟。

  我为辛原哥难受,也为小白难受,使劲大哭了一场。后来我和秦川一起叠了一只白色的纸鹤,悄悄放在原来小白的笼子里。可那纸鹤也没了,辛原哥把所有家伙什都送给了别人,他再也不养鸽子了。

  11

  没有了鸽子声的院子静悄悄的,小船哥早出晚归的脚步声却愈加清晰起来。

  我问过小船哥,他到底去了哪里,可他只是笑了笑,没回答我。晚上睡觉时我偷偷地想,没准小船哥是拥有神秘力量的战士,和秦川这种坏小子不一样,他可以变身,会用长剑,穿着金色铠甲,是能降服怪兽的圣斗士。他有要保护的公主,而那个公主没准就是我。做着这样的美梦,我真是睡觉都会笑出声来,院子里的大黄猫看不下去,总在我的屋顶上逮耗子,不把我吵醒不罢休。

  那天放学,眼见小船哥拐向胡同另一头,我又在幻想自己是雅典娜了。正当我把小船哥代入处女座沙加的模样时,秦川用排路队的路旗一棍子打到我头上,这是他的老招数,我转身就用“让”字路牌回击,他跳开一步,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小船哥去哪儿了!你来不来看?”

  我顿住,连忙乖巧地使劲点头,如果我有尾巴,肯定会欢快地摇晃起来。

  “一袋粘牙糖!两块金币巧克力!”秦川丝毫不被我的谄媚迷惑,马上开始提条件。

  “行!”我咬牙切齿地答应。

  我守着秦川,眼睁睁地看他吃完一袋粘牙糖,两块巧克力。他格外可恶,吃得慢条斯理,嬉笑着看我在一旁坐立不安,表演够了才小声在我耳边说:“小船哥去吴大小姐家了。”

  “不可能!”我尖叫,一把揪住他,“骗子!还我粘牙糖!还我巧克力!”

  秦川仰起头,“不信现在就去看!”

  “走就走!见不着小船哥,你等着瞧!”

  说秦川骗人,是因为谁都知道,我们这儿的小孩是不可能去吴大小姐家的。

  按理说,我们都应该管吴大小姐叫奶奶,她年纪和将军爷爷差不多大,是位老太太。可是,我们胡同里的人背地里都叫她吴大小姐,几代人下来,就这么称呼惯了。

  吴大小姐家里很有来头,她爷爷是天津著名的盐商,当年家财万贯,在京津两地都赫赫有名。她爸爸是家里的老四,常年在北京打理家族生意,我们胡同里的这处宅子,就是他在北京的府邸。不过据说在天津他是有大房太太的,这里只是外宅。吴大小姐的妈妈原是在长安戏院里唱戏的青衣,被吴四爷纳入门后,只生养了这一位小姐,虽然比不得天津本家的小姐们富贵,但也是从小被百般疼爱的。

  当年的吴大小姐风姿绰约,既有大家闺秀的教养,端庄温婉,又念了新式的教会学校,懂洋文有见地。就像是夜光杯中的美酒,即便深藏在巷子里,也闻香诱人。

  彼时将军爷爷是天津警备司令部陈长捷手下的少将参谋长,与吴家素有往来。有人说他是在吴四爷的宴席上遇见了吴大小姐。也有人说是他的车在胡同里,剐上了载吴大小姐放学的黄包车。还有新鲜的,说吴大小姐爱听戏,将军爷爷请了程砚秋来唱堂会,生生把吴大小姐从深宅大院里给唱了出来。不管怎么个说法,反正这两个人相遇了。一位是戎马仗剑的翩翩少年,一位是百媚动人的卿卿佳人,就如那唱本戏词里的故事,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便暗许了终身。

  那时正是解放战争末期,天津吃紧,吴四爷说要回家看看,临走嘱咐爱妾万事小心,那边安顿好就接她们母女俩一起走,可他这一去便再没回来。将军爷爷作为守城的将士自是飞脱不了。城在他在,她在他在。吴大小姐定了心思,她哪儿都不去,只跟着他,在有他的地方。

  而后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天津北京相继解放,将军爷爷作为战犯被关进了秦城监狱。进入新社会,一切大不相同,有人劝吴大小姐不如趁着年轻找个工农兵子弟赶紧嫁了,可她却死拧。既然在月亮下面立誓说好了要等那个人,那么五年是等,十年也是等;年轻要等,年老也要等。

  女人大概天生擅长等,可流光最易把人抛,转眼竟是十几年。公私合营了,原先家里的店面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股票;“大跃进”了,家里的铜壶锡器都捐了出去;三年自然灾害,饿急了扶着老母亲去朝阳门外挖野菜根吃。吴大小姐日日数着,捱过春夏秋冬,秦城监狱的释放名单上终于有了将军爷爷的名字。

  被放出来那天,将军爷爷一早就到了吴大小姐家门口。那时的她已不再是月白衫蓝布裙的女学生,也不再是穿着溜肩滚边旗袍的大小姐,而是穿着灰绿色工装的泯然众人,可将军爷爷见了她却激动得不能自持,七尺男儿竟当众哭出了声。

  后来我想,那段时间大概是吴大小姐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等来她的良人,她绣了大红的被面,她等着携那人的手去中国照相馆拍张照片,盖上大红的喜字,然后在这小胡同里过尽平安喜乐的日子。

  可是只差一点点却还是来不及,“文化大革命”来了,她的婚事没了。

  先出事的是将军爷爷,他很快被打倒了,胸前挂着“反动军官”的牌子被人按到灯花小学的操场台子上没日没夜地批斗。那时吴大小姐根本见不到将军爷爷,她先还四处奔走,打听人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却不知紧跟着她自己也将陷入泥沼。

  那是人人兽变的年代,专有人揭疮疤,说吴家老太太是青楼戏子,是旧社会余孽,又抓住吴家大地主大资本家的身世一通穷追猛打。吴大小姐家的四合院很快被人占了,只把她们赶到西面一间小屋里住。那些红卫兵只要想起来,就到家里来揪人,吴老太太一把年纪,被斗了三天,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吴大小姐悲愤交加。可这还不算完,刚匆匆忙办完她妈妈的后事,她与将军爷爷的情事又被人摆上了台面。

  两家早都被抄了家,几封仅存未烧的书信被翻出来,逼着两人念。涉及家国的,都被说成是一心等着蒋介石来反攻大陆;涉及私情的,都被说成是不堪的男盗女娼。

  烈日下,将军爷爷被剃了阴阳头,吴大小姐脖子上绑了一圈破鞋,两人弯腰站着,细数对方“罪行”。起初两人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可那些人并不放过他们,硬逼着让他们撂狠话,划界限。

  “他说过,就算这仗打不赢,共产党也坐不稳天下!”

  “她说过,北京待不下去了,要和我一起潜逃去台湾!”

  “他开过枪,打伤过革命群众!”

  “她爸爸卷了人民的钱,跑到台湾去孝敬蒋介石!”

  “他对国民党反动派忠心耿耿,贼心不死!”

  “她不是在等我,不是想嫁我,她是怀念过去,还想当欺压老百姓的娇小姐!”

  ……

  两人话越说越绝,就像诅咒似的在天空中打下一个个响雷。那天终是下了一场大雨,革命小将们听高兴了,满足了,放过了他们。雨中只剩下没有魂魄的将军爷爷和吴大小姐,雨越下越大,情分却越来越少,两个人都灰透了心。

  后来将军爷爷被下放改造,吴大小姐被调去干工厂里最累最苦的活。等两人分别被平反时,已经又过了十来年。统战部要给将军爷爷安排住处,将军爷爷就选了我们这条胡同。有人说看见过夜半时分,将军爷爷站在吴大小姐窗根前。可是吴大小姐再没同他讲过话,虽然住着相隔不过几百米,但他们俩老死不相往来。

  12

  平时我们这些跟将军爷爷好的小孩,自然不会去理吴大小姐,所以我才不信小船哥会在那里。

  一路拌着嘴,我和秦川绕到吴大小姐家院前,暗红色的大门虚掩着,门前方形的抱鼓石有一角已经被砸掉了,常年在阴影里,长出了青灰色的霉斑。我不自觉地有点怕这个小院,他经历的时光太久,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样的光怪陆离。秦川是男孩子,到底比我胆子大些,先一步走了进去。我跟着他躲在影壁后面,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

  院子里搭了葡萄架,未到时节,没有鲜艳的果子。葡萄架下是圆石桌和圆石墩,石桌上摆着一个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地放着京剧,吴大小姐立在一旁,虽然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却仍气度不凡,头上戴着黑色的细丝发箍,向后拢起鬓发,穿一件驼色的开司米对襟罩衫,下身是深蓝色的裤子,模样十分齐整,和我们院里的老太太们大不相同。

  胡琴声响起,她便开腔哼唱:

  “对镜容光惊瘦减,

  万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变,

  薄命红颜只怨天;

  盼尽音书如断线,

  兰闺独坐日如年!”

  吴大小姐身段漂亮,字正腔圆,我听着有趣,往前多探了半个身子,却被她的眼风扫到,冲外喊:“谁在那儿呀?”

  我和秦川吓得不行,正转身要逃,却被熟悉的声音喊了回来。

  “乔乔?川子?你们俩怎么来了?”

  小船哥拿着扫地笤帚走了出来,见到我们,也大吃一惊。

  “她非要来找你!”

  秦川把事都往我身上赖,我也忙指着他告状:“小船哥,是他跟踪你来的!”

  “我没跟踪!是碰巧遇见的!”秦川急着解释,“你要是不想来,我才不愿意进这个院呢!”

  “那就出去!”吴大小姐关上收音机发了话。

  我们都静下来,谁也不敢吵嘴了。

  “吴奶奶,他们都是我们院的小孩,是来找我的。”小船哥说。

  吴大小姐轻哼了一声收拾起东西转身回了屋,她门前挂了一条竹帘子,“啪”一声响,就把我们搁在了外边。

  “你怎么敢来她这儿呀!”秦川松了口气,拉住小船哥问。

  “我们班组织照顾街道上的孤寡老人,谁也不愿意来这院,我就来了。”

  “嗐!刚才吓死我了。”我拍着胸口,“小船哥,你来这可别让将军爷爷知道,不然他肯定不让你浇花,也不借给你梯子了。”

  小船哥笑着摇摇头,我拉着他刚要细说话,吴大小姐却在屋里叫起小船哥的名字。

  “筱舟,进来吃点心!”

  听见有点心,我和秦川都犯了馋,小船哥叫我们一起去,馋虫战胜敬畏,我们战战兢兢地跟着他进了屋。

  吴大小姐家里倒和我们家没什么不同,家具有黄漆的,也有黑木的,并不成套,写字台上养着一盆君子兰,玻璃板下压着几张黑白照片,有她自己的小像,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五屉柜上摆放着一个孔雀蓝的花瓶,那是屋里最好看的物件,里面插着鸡毛掸子,旁边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比我家里的还小。

  床边上有个小木桌,上面摆了一盘点心,里面有牛舌饼、绿豆糕、蜜三刀,还有我最爱吃的萨其马。另外有三个画着梅花的瓷杯,看着像一套的,里面是冲好的浓香的麦乳精。

  可见,吴大小姐虽然只喊了小船哥一人,点心却准备了三份。我忽地开心起来,知道她其实并不讨厌我和秦川。

  那天我们吃完点心就回了家,以后小船哥再来打扫院子时,我和秦川就吵嚷着一起来,这瞒不住秦茜,很快她也摸上了门。

  有了我们,吴大小姐的小院霎时热闹起来。我搞不清将军爷爷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他还让我们去浇花,摘他家的柿子和大枣。我们与将军爷爷好,也与吴大小姐好,虽然他们俩仍不要好。

  13.

  那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们就更加厮磨在吴大小姐的院子里。

  院子东西两边各种了一棵西府海棠,本来是远近闻名的香艳,但却好些年不开花了。也怪,自打我们常过去玩,近暮春的时侯,它竟然也抽了花骨朵。吴大小姐笑说,海棠花是解语花,不稀罕她这个活死人,是我们带去了些许新鲜气儿,才又愿意活过来。

  我们的确有的是新鲜,尤其秦川,秦叔叔只要从广东回来,他就往这边拿小玩意。

  流行《红太阳》革命组歌时,秦川抱来了一兜子磁带,吴大小姐院里的京戏胡琴,变成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和“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流行港台合辑时,则又变成了“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和“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啊”。

  流行呼啦圈时,秦川又拿来了各种直径的呼拉圈,我们一人一个在院子里转。吴大小姐看着我把呼拉圈分别套在脖子上转,胳膊上转,还能从脚踝一路转到腰上,惊得目瞪口呆,这可是她唱戏时做不出的身段。那年儿童节,我就凭着此项绝技,战胜了获得康乐棋冠军的秦川、猜谜语优胜的小船哥、投飞镖大获全胜的秦茜,拿到最多的奖券,换了好几块香味橡皮。

  流行三维立体画的时候,秦川又卷来了好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用木头夹子夹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上。吴大小姐和我们几个坐成一排,看秦川像猴子一样在画前抓耳挠腮,然后突然跳起来大喊:“看到了!这张是鹰!”“这张是恐龙!”“这个是苹果!”刚开始秦茜说他胡说八道,不耐烦了就一脚踹过去,慢慢她也能看出来,就跟着他一道嘻嘻哈哈地数。小船哥一早就能看出来,后来就连吴大小姐的老花眼都能看出东西了,可就是我怎么也看不出来,瞪得眼泪鼻涕一起流,那画上也还只是各种点线片,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浮现”。

  “把画放在眼前20公分的位置上。”小船哥温柔地教我,可是,我看不见。

  “哎呀,乔乔,你就盯着我指的这地儿,看见没,看见没!这儿是翅膀,这儿是尾巴!”秦茜心急火燎地比画,可是,我看不见。

  “笨死你了!对眼会不会,对上就看见了!”秦川一边骂一边替我着急,可是,我看不见。

  “等老了,眼睛花了就看见啦。”吴大小姐笑眯眯地结语。

  我不知道有没有谁和我一样,时至今日仍然看不出什么三维立体画,好在它只流行了一阵,没有让我沮丧太久。

  大概就是从那段日子开始,北京城里渐渐多了许多新奇,而这些新奇又都待不长,一个赶一个的,热闹一会儿就散了。

  出了吴大小姐的院子,似乎才是真正的北京城,好玩的东西多了,我们就爱往外面去。虽然秋天里仍然能在这捡到老根,玩拔根时可以赢一圈小朋友,吴大小姐也还会用她家里的旧铜钱和塑料绳给我们做毽子,我的宝毽里放的是乾隆通宝,总能胜过秦川那个嘉庆的,但我们还是慢慢跑出了这个院子。

  那时抬起头看天空就觉得外面好大,恨不得长了翅膀跟排成一字的雁一起飞走,直到长大了才明白,真正难的不是走出去、走很远,而是再也走不回去。

白色编程界面(编程界面黑色好还是白色好)

  可吴大小姐并不往外走,她说这些个新奇都不长久,流行到最后就是流俗,什么都抵不过年头。我问她年头是什么,她笑而不答,后来我才懂,她在那小院里,一回首一投足,那满身风霜,尽是年头。

  吴大小姐每个月都计算用度,秦川给她拿来了卡西欧的计算器,还有一种薄薄的不用电池的太阳能计算器,她笑眯眯地看秦川教她摆弄,却一次都没用过。她使惯了自己白色珠串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拨上一会儿,就把日日夜夜都算完了。

  14.

  快入夏的时候,姚阿姨和我妈带着我和秦川在胡同口的小卖部买粉色的糖葫芦雪糕,顺道花两毛钱在秤上量了身高体重,秦川蹿得快,比我高出大半头,得意得恨不能扬着鼻孔跟我说话。本来我以为那个夏天不会有比秦川长高更大的事了。

  学校自然课留了作业,响应号召做“五爱”少年,为北京除“四害”,每个同学都要打苍蝇,凭尸体领奖,打死苍蝇最多的同学,可以获得一朵小红花。于是那几天成了我们胡同所有苍蝇的末日,随处可见不大点的小朋友挥舞着苍蝇拍聚集在公厕周围,像对暗号似的,互相询问着:“你几个了?”“我18个了”,或是通报着敌情:“这个厕所的苍蝇都被三班的打死了,咱们去下个厕所吧!”

  我实在受不了茅房的味儿,只好守候在西大院的花坛边上,好不容易刚拍死了个绿豆蝇,秦川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一把推开我,把绿豆蝇撮到了他手中的铁皮盒子里。

  “臭秦川你把苍蝇还我!”我委屈地朝他喊。

  “不给。”秦川摇了摇手里的盒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知道打不过他,便使出老办法,走离他几步,扭头喊:“秦始皇!”

  秦川咬牙切齿地追我,被正好走来的小船哥看见了,他一边拉住我护在身后,一边拦住秦川说:“川子,你又欺负乔乔了。”

  “小船哥,他抢我打的苍蝇。”我赶紧告状。

  “那有什么好抢的,你打了几个?不够我帮你打。”小船哥笑着说。

  “嗯!”我忙点头,跟着小船哥往院子里走,我回头看,秦川在后面还挥着他那恶心的铁皮盒子,眼巴巴地等我们叫上他,我哼了一声,理都不理他。

  小船哥帮我打了5只苍蝇,总算凑够了数,下午没什么事,我们就喊胡同里的小孩们一起玩“三个字”。那是个追跑游戏,先手心手背单人我倒霉,选出一个人当抓大家的鬼,剩下的人开始跑,快被抓住时只要双手合十喊三个字的词就可以在原地定住,比如“孙悟空”“擎天柱”什么的,其他人跑过来拍他的肩膀救他,被救之后就可以接着跑了。这是我们大院特别流行的游戏,人多就好玩,满胡同都是一边跑一边喊三个字的小孩。

  那天秦川比较点背,“单人我倒霉”时总是他输,只好来追大家。来回几次他就有些着急了,我故意招摆他,眼见大家几乎都定住了,我却跑来跑去不救人。秦川果然很生气,也不管别人了,凶神恶煞地朝我扑过来,我脚下一滑眼见要被他抓住,慌乱之中忙双手合十,可就这么一霎,我偏偏大脑短路,喊出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

  秦川愣住了,其他小朋友也愣住了,最愣的是我,呆呆地看着秦川,直到三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喊了什么,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嘴紧紧抿着,恨不得哭出来。其实那时我们谁懂爱啊,不过都知道这是没羞没臊的话,周围人哄笑起来,我见小船哥也笑了,更加悲从中来。秦川也红了脸,一手举着拳头,一手指着我。他直勾勾地看我,那样子怎么瞧怎么让人生气,我愤愤地一把推开他,跑走了。

  我没脸回自家院子,干脆拐弯去了吴大小姐家。她的院门半掩着,里面也没有往常的京戏声。我站在影壁后面望了望,看青色的窗纱下似乎有人影,才慢慢走了进去。吴大小姐耳聪目明,平时我们进了院子,她早就打招呼了,可那天直到我挑开了竹帘,她才回过身看我,一双眼睛吓我一跳,竟满满包着泪水。

  “怎么就你一人来啦。”吴大小姐若无其事地起身,别过脸抹抹眼角,照常去柜子里掏点心,我盯着她刚坐的地方看,那前面的小桌子上摆着个亮晶晶的小玩意,我从没见过。

  “这是什么啊?”

  “唱戏戴的头面,瞧你这一脸花,又和秦川闹哄了吧!”

  吴大小姐递给我一碟子琥珀花生,我道谢接过来,“他最讨厌啦!我要是和秦茜换换就好了,看他不顺眼就一脚踹过去!”

  我嚼着花生,幻想自己成为秦茜的样子,又漂亮、又能和小船哥坐同桌、又能揍秦川,忍不住呵呵地笑。

  吴大小姐摇了摇头,“你不要同她换,她没有你命好。”

  “什么是命呀?”

  “命就是定数,人这一辈子,走多少的路,遇怎样的人,去哪儿留不住,到哪儿停下来,都有定数。”吴大小姐远远地瞄了眼院子说。

  “那我是怎么定的?”我好奇,凑到她跟前说。

  “等你也像我这么老了,就知道啦。”吴大小姐笑了笑。

  “小船哥呢?他的命好不好?”我捡要紧的问。

  “筱舟辛苦。”

  “那臭秦川呢?”

  “秦川啊,他可自在。”

  那天的吴大小姐就像个判官,提起笔在宿命簿子上幽幽勾了我们几个人的命数。她的话字字珠玑,我却听得模模糊糊,分心给了她的头面,对那个小东西入了迷。我现在仍能记得,珠花中间是细碎珠子,又环一圈油亮的水钻,比所有古装电视剧里小姐们的首饰都好看。鬼使神差的,我趁着吴大小姐不注意,偷偷把那头面揣在了兜里。她一直心不在焉,没有注意我的小动作,我则胆战心惊的,没坐一会儿就溜了出来。

  很多年后我再想,总觉得那天也是命,定了的。

  第4页 :第一章 蕊初(3)

  15.

  我揣着吴大小姐的珠花头面,急匆匆地往家跑。那时的我不懂这是偷,只知道心里害怕。按说平时胆小的我怎么也拿不出这样的勇气,可也奇怪了,那头面似乎令我着了魔,我攥着它,觉得衣服里都透出水钻的光亮来。

  偏巧不巧,拐个弯我就撞见了秦川,我惊地后退一大步,他也吓了一跳,我们俩脸对脸地愣了几秒。

  我下意识地捂住口袋,急吼吼地,“你干吗?快起开!”

  秦川眉毛挑了挑,一脸古怪的表情,扭扭捏捏的,既不让开路也不说话。

  我看着别扭,推了他一把,“好狗不挡道。”

  放在平时他早骂回来了,可那天他却梗着脖子,生生憋了回去,只说了句不疼不痒的话:“是你挡着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闪过身子绕着他走,却又被他喊住了。

  “哎……”

  “你到底要干吗?”

  “你……”

  “说啊!”

  秦川咳了咳,样子少见的羞涩,好像费了好大的力气,嘴里才迸出了几个字:

  “你……以后少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

  我下意识地和他抬杠,但刚说了半截话就一下顿住了。之前我一直紧张珠花头面,把刚刚玩三个字时大喊“我爱你”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猛地记起,脑子轰一声炸了,羞愤地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我才明白秦川是特意等着来当面欺负我的,一汪眼泪倾泻而出。

  秦川见我哭了,一下着了慌,手忙脚乱地围着我转,嘴里念叨:“好了好了,你胡说就胡说,我认倒霉还不行么?”

  我更加气,呼吸都不顺溜了,直指着他:“秦始皇!告诉你,这世界上我最恨你!最讨厌你!讨厌你!”

  这回换秦川愣住了,我眼见他举起了拳头,知道他是真气急了,我干脆把眼一闭,心想:打吧!把我打死算了!也不用怕吴大小姐找来要珠花头面了。

  可我等了很久却迟迟不觉得疼,我微微睁开眼,看见秦川已经放下了手,他低着头站在那儿,身形仿佛小了一圈,竟令我头一次觉得可怜。他没骂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那天以后他不打我了,可是也不理我了。

  16

  那真是一个苦闷的夏天。

  满院子飞蜻蜓的时候,没人来窗根底下喊我一起去抓了。我独自在西大院的花池子里逮到一只红色老子儿,也找不到人显摆,只好讪讪地放了。院里半夜进了一只瘸腿的黄鼠狼,大人们救起来放在纸箱子里说是要养好放到景山去,没人陪着我也不敢去看。无聊至极的我终于学会了翻绳,能翻出降落伞,还能翻出乌龟,可是却不知拿给谁瞧。吴大小姐的珠花头面被我藏在院北墙冬天存大白菜的架子下面,落了一层浮土,因没人欣赏而毫无光亮。

  我又沮丧又纳闷,明明那么讨厌秦川,怎么还跟他一起干了那么多事,以至于没有他反倒觉得空落落的呢。

  大好的暑假没人找我玩,我就只好在家蹲着。那天是小礼拜,晚上要做炸酱面,我妈在厨房泡黄豆,我无趣地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玩帘子上的珠串。奶奶掀帘进来,一把打掉我的手,“又揪珠子!你这小丫头片子手就不老实!早晚那片帘子得让你弄散了架!老跟这儿蹲着干吗?怎么不出去野啦?”

  我懒懒地放下手,“热,不想去。”

  “嘿!热还拦得住你了!”奶奶接过我妈手里的盆,“不过这几天是挺消停的,倒没见老秦家那小子找你来了。”

  “不找好!我就不愿意乔乔和他们家川子混一块,您看看,他们一家子老老小小都算上,哪有踏实念书的!”我妈接过话说。

  “对!少跟他们玩啊!”我奶奶也跟着搭腔。

  “知道!”我使劲挪了下小凳子,不耐烦起来。平时我看我妈和我奶奶见到秦川他们家人也有说有笑的,背过脸就教训我不让我理他们,理由无外乎就是他们家大人市侩、孩子不上进。可我们家里人倒是都念了书,我也没见着哪里比他们家要好,却又偏偏瞧不起他们。

  “我想来想去啊,丰和他们结婚要订那家具,还是别找人打了,我看秦家的那套组合柜就挺好的,上回我听秦老太太说,他们家建军现在正倒腾这个呢,要是托他弄,街里街坊的,还能便宜点呢!”

  我奶奶说的是我叔叔要结婚的事,他之前一直住单身宿舍,现在快领证了,要搬回到院里来,前几天我妈一直在收拾屋,现在正盯着定家具。

  “行,那回头我去跟卫红说说。”我妈点点头。

  “你们不是说不理他们家人么。”她们刚刚数落了我,我心里又因为秦川憋气,忍不住坐在一旁嘀咕起来。

  “嘿!这孩子!”我奶奶皱起眉头。

  “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我妈气恼地嚷。

  我不想理她们,正要站起来走,珠帘却突然一下被掀开了,秦川跑地喘喘的,钻了进来。

  好多天不说话,我眼看着他,竟有点惊喜,一面高兴他又来找我,一面假装仍生他的气,抄起手别过脸去。

  可秦川却丝毫没看我,只瞪着我奶奶和我妈说:“谢奶奶,乔阿姨,我妈……我妈让我喊你们去居委会。”

  “我也正要找你妈呢。”我妈笑呵呵地摘下围裙,“什么事呀,要到居委会去?”

  “您……快去吧。”秦川脑门上一个劲地冒汗,脸色也不好。

  我妈和我奶奶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我看秦川一点没有要理我的意思,更加无趣起来,也跟着她们一道出门。

  刚掀起帘子,秦川便在我们身后说了晴天霹雳似的一句话:

  “吴大小姐没了。”

  前面的大人不知是谁松了手,廉价的粉色塑料珠子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到了我脸上。 太阳骤然刺眼起来,整个天都白透了,仿佛宇宙中只有这一颗星球存在,前方都是亮光,漫天遍野地吞噬了世界,我的双眼被晃得盲了,就像无声无息地爆裂了一样。

  那个夏天和我的童年一起,从此开始,先后完结。

  17

  吴大小姐死在了自己家里。

  她一身齐齐整整的,还是那么干净,就像一早知道了大限,丝毫看不出痛苦和狼狈的痕迹。她躺在院子里那个平时常坐的旧长藤椅上,头微微歪向左边,仿若在仔细听石桌上收音机里那一出戏的唱白。灰白色的头发仍像平日里那样整齐地拢到耳后,用乌色的发箍定住,一丝不乱。她穿了件淡青色的锦缎长褂子,那是在姚阿姨店里裁的,斜襟的,领口上绣着几枝兰花。藏青色的棉布裤子浆洗的得很平整,黑色的带襻儿布鞋上也没什么灰尘。腕子上没有首饰,只有她平时用惯的雪花膏的淡淡香味。老人家一身清白地来,也一身清白地去了。

  最早发现她的是姚阿姨,吴大小姐头些天拿了一块旧布料来找她定作裙子。姚阿姨说那料子虽然看起来有年头,材质却是上好的,一看就是她压箱底收着的好东西。本以为吴大小姐是要出远门才会特意制件新衣,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上路时穿了。

  姚阿姨今早做好了裙子,怕天热老人出入不方便,就给她送了过来,进门看她坐在院子里,先还以为是睡了,眼看日头越来越低,要照过来了,姚阿姨便轻唤她,想把她叫醒。吴大小姐却没有动静,姚阿姨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手上的大蒲扇就顺势掉在了地上。姚阿姨这才发现有些不大对劲,吴大小姐孤寡独居,旁边也没有人帮忙看顾,姚阿姨忙喊了居委会来看,可那也晚了,人已经没了。

  吴大小姐的院子里少有的热闹起来,大人们忙前忙后的,我站在一旁呆立着。我想走到她正面,去瞧瞧她的脸,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我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大约应该是要哭,可眼泪却像结成了冰,怎么也落不下来。我想跟她说句悄悄话,说那个珠花头面是我拿走了,我会还回来的,但嘴巴张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好像一切都化在空气里了。

  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就在他们要把吴大小姐抬到屋里去的时候,我突然冲了过去。却被小船哥拉住了。他把我按在怀里,小声说:“乔乔,乔乔,别看。”

  我终于哭了出来,可是声音还是被更强烈的悲声盖住了,那就是跟小船哥一起过来的将军爷爷。

  他单膝跪在院子里,嚎啕大哭。

  慌乱中不知是谁碰响了吴大小姐的收音机,里面播的正是程砚秋的那一段:

  “对镜容光惊瘦减,

  万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变,

  薄命红颜只怨天;

  盼尽音书如断线,

  兰闺独坐日如年!”

  18.

  那天晚上,我去北墙根放冬储大白菜的架子下面把吴大小姐的珠花头面找了出来,想要把这个还给她。

  盛夏天黑得晚,又出了这样的事,左右街坊们都在议论,胡同里倒显得比往常热闹。等到我妈去了姚阿姨那儿说我叔叔的事时,我才以上厕所为借口偷偷蹭了出去。

  吴大小姐家围着的人早就散去了,从门口影壁望过去,只有一弯新月悬在半空,一树海棠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平时胆子极小,但那天也许是有着定心,一定要把珠花送还回去,所以才敢独自一人走进去。

  可我不是一个人,绕过影壁,我就看见了站在窗根下的将军爷爷,他就那么静静望着吴大小姐的窗子,仿佛她一会儿就要出来,又仿佛他已经这么等了很多很多年。

  我慢慢走近了,将军爷爷还是一动不动,丝毫没发现有人来,我不能待太久,只好轻声唤他:“将军爷爷。”

  他身子一颤,仿佛梦中人重回到人世间,这才低头看见了我。

  “乔乔,大晚上的,你怎么来啦?”

  “我……我还东西给吴大小姐。”我喃喃地说。

  “什么东西呀?”

  “是……她的宝贝。”我摊开手,将珠花头面举到将军爷爷眼前。

  那火油的钻在月光下仿佛沾了晶华,更加璀璨,我甚至觉得它发出了光,映得我衣裳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斓。将军爷爷看了这物件,竟然轻颤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她送给你了?”

  “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偷偷拿的,这花实在太漂亮啦。吴大小姐很喜欢这珠花,看它的时候还眼泪汪汪的呢。所以我想应该来还给她。”

  将军爷爷欣喜地说:“她喜欢呀,那就好。当年我送给她,没来得及问她喜不喜欢就走了,我以为,她早丢了。”

  我怔怔地看着将军爷爷,他和平时不太一样,脸竟变得绯红起来。

  “乔乔,你回去吧。我帮你把这头面还给她。”将军爷爷握住珠花头面说。

  “嗯!”我忙点点头,心里的一块大石放下,舒服了许多。

  交付了这事,我便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我隐约听见了低低的说话声,下意识地回了头。月光下白白一团人影,我分明地看到那里立着两个人,将军爷爷仿佛年轻了许多岁,他一身戎装,英姿挺拔,手里正攥着珠花。而他对面,站着窈窕的吴大小姐,月桂色的小褂,绛紫色的百褶裙子,她梳了两条大辫子,一边低头拨弄着发梢,一边缓缓将珠花头面接了过去。她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我眨了眨眼,他们便一起不见了。

  那天我是疯跑回家的,据说我出去了好久,我爸我妈正到处找我呢。可这些我都记不住了,我只记得我在院门口看见了秦川,然后咕咚一声就晕了过去。

  他拖着长长的嗓音喊:“乔乔!”

  他又理我了。

  19.

  我连发了三天高烧,说了好多胡话。

  大人们说小孩眼净,我是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了。可能怕吓着我,所以将军爷爷去世的事,他们过了一个多礼拜才告诉我。

  将军爷爷是当晚因心梗过世的,就在那个院子里,早晨人去的时候,他已经僵了,可据说脸上还带着笑呢。那只珠花头面他紧紧攥在手里,几个小伙子都没掰开他的手指,只好由他拿着去了。

  有那么句老话:“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将军爷爷和吴大小姐彼此等了太久,到这一遭,终于不再等了。

  小船哥不信鬼神,他说那天我在一片白月光下看到的是幻像。是因为下午在吴大小姐的院子里招了风,已经发烧了但却不知道,晚上又跑出去才病得更重。秦茜也不信,她连珠花头面都不信,她说要是有,我早就来向她显摆了。唯独秦川信了我说的,他说其实那就是吴大小姐说的命,那珠花本来是将军爷爷送的,被我偷出来又还回去,是物归原主了。

  虽然我觉得秦川说的合我心思,但是我更愿意相信小船哥,一场生死大事,我们吵吵闹闹的,就这么过去了。

  农历七月鬼节,秦奶奶喊我们几个过去帮她折元宝。每年逢清明、鬼节、十月初一烧寒衣的日子,秦奶奶都做纸钱和纸元宝到街上卖。她有生意头脑,每次练摊都能瞅准时机捞上一笔。我奶奶私下里还瞧不起她,说只有下九流的人才做这种事,还说她甚至为了挣死人钱,都要等过了日子口才给自己老伴烧纸。可秦奶奶不讲究这个,她也看不上我奶奶的那些规矩,总是说:“你奶奶读过书,就认死理,你以为死人在地底下等着钱花开心?他是看到活着的人有钱花才开心呢!”

  我不管她们老太太交锋的那一套,反正每次秦奶奶带我们折元宝卖了钱,都会给我们买北冰洋的袋装冰淇淋吃,所以她一喊我,我就跟她走了。

  在我们灯花胡同周围摆摊的小贩,都跟秦奶奶好着呢。因为秦奶奶可是摆摊的元老,从建军叔叔小时候,她就开始摆摊贴补家用了。不光纸钱、元宝,还有什么鞋底子、磨刀石、针头线脑的小物件,她都卖过。把东西卖掉换成钱,是她毕生的乐趣。这几年建军叔叔在广东做生意,给她拿回来的一块块力士香皂,也都让她给卖了。而且秦奶奶可厉害,嗓门又大,摆摊的之间讲究地盘,难免有点小摩擦,谁要是和谁吵吵起来,她就去主持公道。大家都知道她是这一带的老人儿,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所以也都听她的。

  我们摆摊的地儿就在水果摊的旁边,秦奶奶一过去就吆喝起来了:“小朱子,起开起开,往那边点儿!给我腾个地儿!”

  小朱子忙答应着挪了挪板车,秦奶奶弓着腰走过去,捏了捏他车上的杏,“哟!都软乎啦!今晚上要卖不出去可就糟践了,把硬的往下摆摆,软的撮个堆儿,便宜着点卖!嘿,还真甜!”

  秦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给我们抓了把杏,小朱子按秦奶奶说的,重新码了码堆,不一会儿就来了个骑自行车的阿姨买走了一兜子。

  秦奶奶得意地说:“看着没?做买卖就得懂人的心思才行呢。乔乔,我不像你奶奶,我不以知识论高低,只用常识打天下!”

  “可我奶奶说,就是要多读书才行呢!”

  我有点迷糊,秦奶奶胡噜了下我的脑袋,“你奶奶认字认得多,炸酱面有我做得好吃么?”

  “没有!”这我倒是可以肯定,秦奶奶家的炸酱面,是我们院最好吃的。

  “啧!这不得了。”秦奶奶笑起来。

  我们说话的工夫,秦茜已经又折了好几个纸元宝了,她手巧,折得最快,我和秦川两人都赶不上她一个。我照猫画虎得跟着折,却忽然看见秦茜趁她奶奶不注意,往自己衣服兜里塞了一个。我瞪大眼睛看她,她朝我比了“嘘”的手势。坐在她身旁的小船哥冲我眨了眨眼,我便不做声了。

  天快擦黑的时候,秦奶奶轰我们回家去。走出她的视线,我就拦住了小船哥:“小船哥,你们干吗偷偷拿纸元宝啊?”

  “晚上给吴大小姐和将军爷爷烧去呀!我奶奶连片纸都琢磨着怎么给卖了,可不能被她发现。”秦茜笑着拍了拍口袋说,“我拿了有十个呢!”

  “我可拿的多!”秦川把两边的裤兜都塞满了。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我沮丧地说。

  “你那么笨手笨脚,准露馅儿!”秦川嘲笑我。

  我们俩又叽叽喳喳吵起来,小船哥拉开我们,“好了好了,你们去胡同小口等着,我回家拿水壶和铜盆!”

  等小船哥拿着家伙什回来,我们几个已经在大槐树下准备好了。北京烧纸,讲究在十字路口,四面八方好迎鬼神。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朝西开口,是给来拿钱的人留的门。铜盆装上纸钱元宝,放在画好的圈子里,我们几个里就小船哥敢划洋火,他点着火柴,扔到铜盆里,纸钱都是黄纸剪的,特别好烧,火苗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望着地上荧荧的火,想着已经不在人世的吴大小姐和将军爷爷,我们都难受起来。

  秦茜拿树枝扒拉着元宝,轻轻哽咽:“你们说吴大小姐还恨将军爷爷么?”

  “她不恨,你们还记不记的,她张罗要给我们腌香椿叶子吃?摘叶子是要找将军爷爷借梯子的,她心里明白,是想让咱们替她去呢!”小船哥说。

  “嗯!”我笃定地点点头,虽然我那时不懂爱恨,但想起那晚月光下的人影,哪有什么怨懑忧愁,两人之间尽是世间恬淡美好。

  “他们后半辈子没说过一句话,肯定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呢!俩人一起聊着天,喝着孟婆汤,过着奈何桥,也挺好。”秦川嬉皮笑脸地说。

  我瞪了他一眼,一团火苗恰好蹿到他眼前,把他吓得坐在了地上,我们却都笑了起来。

  铜盆里的纸渐渐化灰,一阵旋风卷过,纸灰飘向了空中。吴大小姐和将军爷爷的故事,终是成为北京城里的一道飞烟,飘渺而去了。

  20.

  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从那个秋天开始,我们胡同里的灰墙上被写上了大大的“拆”字。

  灯花胡同是明代就有的老胡同了,老旧城区改造刚一开始,因为危房众多,灯花胡同就被划了进去。

  最初我们只是觉得好玩,可慢慢地,胡同里的小伙伴有人搬走了,有人转学了,本来放学排路队一起回家的同学少了好几个。我们常去的吴大小姐家的院子被拆了,那棵树西府海棠被砍掉,葡萄架子拆散,石桌和藤椅都没了踪影。然后是将军爷爷家,梯子被拆迁的人搬走了,院子里浇花用的大水缸被砸成几瓣散落在地上,房子的墙都被推倒,砖土被拉走了,只剩下我们熟悉的铺着地板革的地面。我们还去那里玩过,每个人站在屋子一角,玩老师学生的游戏。在秋风瑟瑟的时候,“报告”“请进”的声音飘荡在北京上空,随着落叶,落满一地回忆。

  再然后辛原哥他们家也要搬走了,我还不懂怎么回事,跟着小船哥一起到他们家道别。辛原哥给我们四个一人买了一根碳烧奶的冰棍吃,我们坐在他的钢丝床上,看着他收拾自己的东西。

  秦川手不老实,拿着辛原哥的东西翻来翻去地看,在床头那边,放着一摞黑色的塑料薄片,秦川拎起来问:“辛原哥,这是什么?”

  “是磁盘。”

  “磁盘是什么?”秦川依然不明所以。

  “是计算机存储数据的东西。”

  “怎么存储呢?”小船哥接过话。

  “就是把电脑里的数据资料拷贝到这里面来。”

  “拷贝是什么?”秦茜茫然地继续问。

  “……”辛原哥笑了笑,答:“就是复制。从电脑复制到这里面来。”

  “它装得下吗?”我惊奇地看着那个磁盘。

  “当然,它能存储很多数据。”

  “它好厉害呀!”我感叹。

  “它只是个存储工具,没有计算机厉害。”辛原哥指了指身后的电脑。

  “计算机怎么厉害呢?能算数吗?”

  “可不只算数,计算机能编写程序,通过这些程序我们就可以传输信息,资料、图片,以后甚至是声音、动画都可以通过计算机搭载的Internet网络进行传输,甚至远在美国的人们都能和我们互相联系。神吗?告诉你们,早晚有一天,计算机能改变世界。”

  辛原哥说起这些,眼睛闪闪发光,而我们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弄明白计算机到底是做什么的,只觉得那黑色的磁盘和那个看上去像是电视的机器很神秘,连接着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世界。而我们不知道,那时的辛原哥真的如他所说,已经在用电脑改变他的世界了。

  辛原哥搬走后,院子里就开始躁动起来,但我们几个丝毫感觉不到,因为我们躁动得更厉害。那年区里组织了少年儿童文化艺术节,灯花小学要排演儿童剧白雪公主,小船哥模样清秀,又是大队委,自然而然被选定演王子,而秦茜虽然功课不行,但是全校女生里数她最漂亮,于是就被选定演公主。秦川也因为个子猛长,被安排演出大树甲,只有我一点份儿都没有,连七个小矮人都轮不上。

  其实我自认为自己还是挺会表演的,平时我们胡同的女孩经常凑在一起玩过家家似的游戏。播《新白娘子传奇》的时候,我们都把妈妈的丝巾拿出来,绑在身上做裙子、做披风,我还特别设计了一种古装发型,把纱巾绑在头发上再用发卡固定住,在当时也算我们胡同的Fashion Queen了。我们学着电视剧里白娘子和小青的手势,两只手先在胸前转几圈,然后用手指点在两边太阳穴上,再假装向外发射咒语,比起秦川每次只会跟人对打发出类似“底设”这样的大招声音,显然我的扮相更有模有样。不过很可惜,我们学校的老师们没有发现这一点。校长和大队辅导员来班里选小演员的时候,尽管我手背后坐得直直的,下巴颏扬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还是扫都没扫一眼,就从我座位边走过去了。

  胡同里有好几个孩子参演了白雪公主,这对大家来说是一件顶顶好玩的事。而且这很光荣,按老师的话说,他们是有任务的人,“任务”对那时的我们来说是个伟大的词汇。于是除了在学校里老师带着他们一起排练,回到家里他们还会约好吃完晚饭在西大院集合,继续排练。我本来最喜爱的初秋傍晚,那些皮筋、沙包、毽子、蟋蟀、知了猴、拔根、糖炒栗子、油炒面,统统变成了我根本无法参与的儿童剧。

  可我又舍不得不跟着,虽然只能眼巴巴地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看他们说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话,但是我还是愿意去,起码当看见小船哥救起秦茜的时候,我还能幻想下那个公主是我。

  也许是因为我太虔诚,机会就真的来了。

  21.

  那天大家照旧聚在西大院里,准备的工作都已经做好,小船哥像总导演一样,正在跟秦茜叮嘱着什么,只要他说了开始,就可以排练了。我和几个比我小很多的流着清鼻涕的孩子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我给他们用狗尾巴草折小兔子,秦川不时过来捣两下乱。

  小船哥说的差不多了,秦茜一边点头一边往后退,让出了整个场地,招呼着大家准备。就在这个时候,姚阿姨走了过来,喊着秦茜和秦川,“先别玩了,家去有事儿。”秦川百般不乐意,姚阿姨叫了几遍,干脆过来拉他,秦茜也没辙,只好跟小船哥说:“要不你们等我会儿?”

  “筱舟你们玩吧,他们今儿晚上就不出来了。”姚阿姨彻底断了他们的念头,秦川更不乐意了,可被他妈拉得紧,只好跟着往家走。

  到这会儿我都还没觉得有我什么事,光顾着看秦川的衰样幸灾乐祸,可秦茜却在临走之前突然说了一句:“那乔乔今晚替我演吧,词记得吗?”

  我就像被许愿的流星砸中了脑袋,一下子愣在了那儿。

  “没问题,乔乔天天看,一定能记得。”小船哥笑着替我答应了下来。

  我连忙点点头,急着向别人证明我都记得。大家没什么意见,各就各位准备开始,我熟练地演着那位已经在我心里排练过无数次的公主角色,被后母毒害,被七个小矮人救起,然后安静地等着,等着遇见我的王子殿下。

  终于,王子被小矮人们带到了公主面前。西大院没有话剧道具里的花床,我只是象征性地坐在花坛的中间,闭着眼睛,闻着身边月季花的香气,等着小船哥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

  小船哥已经无数次地拉起秦茜的手了,那个时候我并不懂什么是嫉妒,只是看到他们手拉手站在一起的样子,会有点小小的难过。总算有一天,终于轮到了我,直到现在我都能回忆起当时满满的期待,以至于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能够拉住小船哥的手成了我最大的愿望,而仿佛从那天开始,一切又都注定难以企及。

  “看,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看,她的脸颊像苹果一样红!看,她的头发像乌黑的木头一样!她就是白雪公主!”

  小船哥一步步走向我,他离我越来越近了,我能感觉到他已经弯下了腰,向我笑眯眯地伸出了手,我有些迫不及待要睁开眼了,因为我已经看过了无数次,这个时候小船哥的笑容,最好看了。

  “筱舟!”

  我听见何叔叔的声音。

  “筱舟!”

  小船哥停了下来。

  “回家吧!”

  大家都停了下来,我不得不睁开了眼。

  小船哥已经从花坛上走了下去,走到何叔叔身旁,他们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小船哥就跟着何叔叔走了。

  我忘记他是怎么跟我告别的了,也不记得大家是怎样一哄而散,我只记得过了好久,都还是我一个人坐在花坛中央,旁边还有月季花的香气,可我却哭了起来。我演的分明不是白雪公主,而是灰姑娘,比她还可怜的是,我还没遇见王子,午夜钟声就敲响,魔法就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就是觉得,我再也拉不到小船哥的手了。

  小孩子的预感,真的很灵。

  22.

  我是回家以后才明白为什么小船哥、秦茜、秦川都被叫回去了——他们都要搬走了。

  奶奶家的院子是私房,当年爷爷被划成右派,房子才分出来,分别住进了辛、何两家。秦川他们家原本就在胡同里住,因为人口众多特别困难,又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所以又占了我们家的两间房。爷爷去世之后被平反,这些年奶奶总是跑北京市落实政策办公室,想要解决我们家的房子问题。那个简称“市落办”的地方说,只要能解决这三家人的住房,原本被占用的房子就能退给我们家。这次危旧房拆迁,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奶奶这些天已经分别跟几家人商量好,他们要从我们的小院里搬出去了。

  刚知道的那天,我哭得歇斯底里,但是院子里四处都乱哄哄的,没人理我这个小丫头,我妈干脆把我推出了院门,让我少闹哄。

  我站在门口抽抽嗒嗒的,姚阿姨进进出出打包她裁缝店里的东西,抽空塞给我一块大大泡泡糖,秦奶奶怕她媳妇扔了她那些破烂,自己扎包袱皮,见到我也只是像平常那样逗一句“小妞子又掉金豆啦?”何叔叔和李阿姨抬走了一架钢丝床,要处理给胡同口收废品的,嫌我在门口碍事,我只好讪讪地回到了屋里。

  人生这场筵席聚聚散散,怎么也不是我哭两鼻子就能改变的。

  北京入了深秋,小船哥他们家先搬走了。临走之前,小船哥把他的小人书都认真地封在一个纸盒子里送给了我。我们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我哭着问他能不能不走,他笑着摇了摇头。

  “小船哥,你们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太阳宫。”

  “那儿是太阳的家?”就像相信红领巾是战士的鲜血染成的一样,我也相信太阳宫里住着一个太阳。

  “大概是吧。”

  “离我很远吗?”

  “挺远的。”小船哥低头看了看手腕上星球大战的电子表,“乔乔,我走啦。”

  “你等等,我问你个问题。”我急忙拉住他,小船哥温柔地望着我,等着我的问题,可我哪儿有什么可问的,我只是想再和他多待一会儿。

  “《水浒传》里浪里白条是谁?”我憋红了脸说。

  “张顺。”

  “那燕青呢?”

  “是浪子。”

  “还有还有!家有仙妻的陈天贵叫什么来着?”

  “澎恰恰。”

  “哦对,那电脑娃娃呢?”

  “是维基呀!乔乔,你……”

  我不等他说完,忙打断他,“那夏令时呢,那一小时跑到哪儿去了?”

  小船哥从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拉起我的手腕,认认真真地在上面画了一块手表,指针指着九点钟的方向。

  “等你长大就找到它了。乔乔,我真的要走啦。”

  “小船哥,那我怎么能找到你呢?”我小心翼翼地举着手腕,生怕把它蹭掉了。

  “我会回来看你的。”

  “你一定记得呀!我等着你!”我央求着。

  “好!”

  “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好。”小船哥抹掉我的眼泪,笑了。

  我童年里最重要的少年就这么离开了我。我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们,从院子里,转到胡同小口,最后站在西大院高高的花坛上,亦步亦趋地望着小船哥的背影,只要他回头,我就使劲朝他挥手。

  从那天开始,我一下子懂得了别离,懂得人与人从相识的那一天起,就要预备说再见了。只不过我还小,所以在算计着怎样找回夏令时丢失掉的那一个小时,算计着长大,算计着在一起,算计着永远在一起。

  画在手腕上的表到底还是消失了,可惜没人告诉我,失去的时间不能找回只能怀念,同样,人们只能在一起,而不能永远。

  23.

  小船哥走了之后,马上就轮到了秦川和秦茜。

  我没有为秦川他们的离去而哭鼻子,但是仍然会觉得失落。秦川走之前也拎了一兜子小玩意来找我,他在我的小床上抖开,叮叮咚咚铺满了一片,好多东西都瞧着眼熟。

  “这个,是你去年攒的香味橡皮,你课间去跳皮筋的时候我给拿走了,喏,香蕉的那个我用了,还剩桔子和草莓的,还给你吧。”

  “哦。”我想说谢谢,却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还有这个,戏说乾隆的贴画,程淮秀的我留着啦,四爷的还给你吧,再送你两张喜儿和贾六的。”

  “我说怎么哪儿都找不到了!原来被你偷走了!”我愤愤地把贴画揣在了怀里,“还有那些展护卫的呢!”

  “抄班长作业,送给她了。”秦川大言不惭地说。

  “秦始皇!”我尖着嗓子叫起来,“这些全都是我的!你赶紧搬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我一边嚷一边把秦川往外推,秦川挣扎着不走,我干脆插上了门。

  秦川在门外把玻璃窗敲得咯吱吱响,大声喊:“我真走了啊!走了可就再也不回来了!”

  “快走吧!千万别回来!越远越好!”

  “行!谢乔!”秦川愤愤地走开,还嘟囔着,“那些是你的,可镭射卡都是我自己的呢!”

  我翻开床上的小玩意,发现里面还真有那么几张林志颖的镭射卡,我最喜欢的明星就是林志颖,那时候只要大人给了我一块钱的钢镚儿,我都攒着到胡同小口儿的小卖部里的明星卡片机去摇明星卡,摇出谁来不一定,一般都是普通的硬质卡,只有运气特好的时候才能摇出闪亮的镭射卡,要是再摇到林志颖那张,我就要高兴半天。

  这几张镭射卡成功地挽救了我和秦川差点绝交的友谊,但还是不能改变他要搬离这里的命运。

  秦川和秦茜搬走的那个下午,我们仨一起跑到了小学顶楼。北京已经入了深秋,着上了特有的昏黄与灰色。秦茜说要好好陪我玩,我想玩什么都可以,秦川也出奇的恭顺,一句都没跟我抬杠。可是跟他抢着玩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他真的让着我了,我倒觉得没意思了。后来我们就一起跳大绳,秦川和秦茜一人站在一边抡绳儿,我在中间,听着他们喊“小熊小熊你转一下圈儿,小熊小熊你摸一下地,小熊小熊你滚出去!”

  我一下下跳着转着,天边的大雁擦着昏黄的云彩排成人字向南飞去,远处胡同里灰色的平房连成了一片,谁家院里的柿子熟了,沉甸甸挂了一树,那棵我们常爬的大枣树也深沉地伸展开了枝桠,时不时有风吹过,窸窸窣窣地掉许多叶子,我们院子里升起了炊烟,奶奶可能在烧饭了,院门开着,戴小白帽的秦奶奶出来倒土,她要喊一嗓子川子,我们在小学楼顶都能听见。

  这就是我记忆里童年时代落幕的样子了,北京城在我们脚下沉沉浮浮,最终消失幻化成了别的模样,可就像对要远行的秦川一样,我到最后都忘记了跟它说一声再见。

  第5页 :第二章 萌芽

  第二章 萌芽

  1.

  我念中学的时候,似乎是最好的时候。

  90年代的北京,空气里都飘着一丝繁华的甜味。只要歌星出了磁带,就会立刻红火起来,四大天王、王菲、张国荣、梅艳芳、不光是他们,内地的很多歌手也都有一两首唱遍大街小巷的歌,《朝花夕拾》《同桌的你》《小芳》《纤夫的爱》在街边破了音的大喇叭里一遍遍地放。只要是新拍了电影电视剧就都好看,成龙的动作片、周星驰的喜剧片,还有数不尽的爱情片,国产电视剧甚至能拍到一百集。一家家个体经营的小商铺小饭馆毗邻而立,大家都有了些小钱,都还吃得起买得起,有钱的未见得多有钱,穷的也未见得多穷,到处呈现出的一种足够轻快的繁华。北京就像一个初长大的姑娘,蓬勃而娇艳,她欣喜地发现自己身上的各种美,至于会衰老这样的事,根本连想都不会想。

  我的少年时代就搭上了这座城最美的节拍。小升初的时候,我没能像班里那些班干部一样保送到最好的市重点学校,也不像其他大部分同学被“大拨轰”到一般中学。读书与教育是我们家最看中的事,我爸我妈一起请我的班主任老师吃了顿萃华楼,班主任便推荐我上了我们区的区重点——灯花中学。

  这次我没能和我爸继续成为校友,他上的可是市重点。为此家里人都再三激励我,要好好念书,争取和爸爸再上同一所大学,反正在我们家里没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了。灯花中学离家很近,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了。我还住在灯花胡同,本来说好的拆迁又搁置下来,据说因为我们胡同在市中心,又有古建,很可能就保护起来不拆了。这事让我懊恼了很久,觉得小船哥、辛原哥还有秦茜秦川他们都被白白撵走了。可我奶奶就不这么想,把房子要回来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我小叔不但在院里结了婚,还生了小妹妹,家里照常热闹闹的。可我不喜欢这种热闹,再热闹也没有我的小伙伴们了,我还是喜欢以前那样大杂院的日子,不过我每跟奶奶提起,我奶奶就让我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还有一件事我也没想到——我的的确确是失去了小船哥,可秦川这家伙却没走远。他就在我旁边最差的421中学念书,上学放学总能打上照面。他们学校的学生和我们学校大不相同,从来不好好穿校服,个个流里流气的,梳着分头插着兜,走在路上横冲直撞的,有的甚至还戴墨镜抽烟。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怕他们,常有他们学校的人成帮成伙儿地聚在我们校门口,听说就有学生被他们劫过钱,所以只要见到421的学生,我都要绕着走。

  有那么几次,我在校门口还见到过秦川,他和一帮常在那里的小痞子勾肩搭背混在一起,一副逍遥自得的样子。我骑着车从秦川面前经过,他嬉笑着一边打闹一边嚼泡泡糖吹起个大泡泡。我看见了他但没搭理他,他也没理我,就好像我们从来没认识过似的。擦肩而过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遗憾不再亲切,还是庆幸没和他一样,不过那感觉转瞬即逝,我有了新的生活,那里面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秦川了。

  2.

  初一那一年懵懵懂懂地就过去了,想来想去,似乎最大的事就是我当上了从小到大最大的官——学习委员,但又因为期末考试考了第十二没进前十而被抹下去了。我为这事狠狠哭了一鼻子,并从此发誓,再也不当班干部了。当然,那时的我还是天真的赌气,根本想不到我在未来的两年里会有个什么样的名声,而这名声注定我永远会跟班干部绝缘。

  上初中和上小学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男生和女生不再混在一起胡玩了,男生玩男生的,女生玩女生的,除了交交作业,考考试,两拨人基本无交集,要是有凑到一起玩的好的,那不用说,肯定是谁对谁有意思了。

  “有意思”是我们的悄悄话,“情窦初开”这样的词用在我们身上都嫌早,那点意思顶多算是给青春期开了个头,不过这也足够我们蠢蠢欲动了。我们班和“有意思”最相关的人是刘雯雯,因为我们班好几个男生都对她“有意思”。刘雯雯长得好看,虽然我觉得她比不上秦茜,但是其他同学又没见过秦茜,就当她这样的算是最漂亮的了。她比我们发育的都早,过了初一就有一米六几了,在人群中像根青葱似的,特别扎眼。而我那时候还没蹿个,也就一米五几,要是走在刘雯雯旁边,就跟个灰头土脸的小蘑菇似的。

  自然没有人对我这个小蘑菇有意思,但小蘑菇也有春天,我对别人有了意思。

  我可不是花心的人,在我心里,最最喜欢的永远是小船哥,而遇见孙泰是一场意外。孙泰不是我们班的同学,他是隔壁五班的。上了一年的学,我都对他没什么印象,我们年级有十个班呢,我又不像刘雯雯名气那么大,除了我们班的同学和几个以前的小学同学,其他人我都不认识。

  那天是学校的科技日,组织同学们去自然博物馆参观,从我们学校到自然博物馆很近,不过两三站地,所以学校就让同学们自行前往,到门口再按班级集合。天空蒙蒙下着细雨,我穿着雨衣,取车慢了点,等骑出来时班里的同学都走了大半,可想而知我这样的小蘑菇是没谁会特意等我的,至于刘雯雯那辆自行车旁,则至少围了四五个人。我骑车紧着往前赶,孙泰和几个五班的男生就在我前面,我看着孙泰的背影,一下就愣住了。

  他好像小船哥。

  一样的白衬衫,一样的瘦削,一样的挺拔。

  我就像着了魔似的紧紧跟着他们,一路上不错眼珠地看着孙泰,生怕那熟悉的温暖光亮转瞬即逝。兴许是雨天路滑,他们又骑得快,当中的一个男孩没扶好车把,摇晃了几下摔倒在了路上,我跟得太紧,根本来不及刹车就撞了上去,结果一堆人摔成一团,我兜里揣着的“小两口”软糖滚了一地。就在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时,孙泰走到我面前,他伸出手,慌张地问:“同学,你没事吧?”

  我晕乎乎地看着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温柔的样子,也好像小船哥啊。

  我半天没有回应,孙泰尴尬地收回了手,他的同伴们纷纷站了起来,不知谁还一脚踩在了我的软糖上,孙泰也扶起了车,跟着他们一起走了。我傻傻地蹲在地上,看着他们走远,只有孙泰一个人,又回头看了看我。遥遥的雨雾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出奇的快,脸也烧了起来,快把周遭的雨水化成蒸汽了。

  从那天起,我的初中生活,多了一层“意思”。

  3.

  那时我不知道孙泰的名字,也不敢去问别人。过了好些天才想到一个好办法,我假装没带数学书,在他们班门口徘徊了好几个课间,好不容易等到他一个人,才鼓起勇气走过去,努力假装自然地喊住他。

  “那个……同学。”

  “什么事?”孙泰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显然在他的记忆里我就像那天的雨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虽然不指望他会对我印象深刻,但这样干脆的陌生感还是让我有点失落。

  “可……可以借我你的数学书用一下吗?我忘带书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出准备好的台词,这时的我紧张到了极点,生怕被他一口拒绝。

  “哦,那你等一下。”

  孙泰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复杂的心理活动,他转身回了班,不一会儿就拿了一本书皮有点卷边的数学书出来。

  “谢谢你!”我接过书,激动地恨不得朝他鞠躬。

  “哎,你哪班的啊?”孙泰喊住准备匆匆离去的我。

  “四班的!”我指了指他斜对门的教室。

  “你叫什么?”他又问。

  这是我没能想到的附加问题,我红着脸说:“我叫谢乔。”

  “哦。”他似乎并不以为意,而我却因此兴奋起来,我想我也许没自己想象的那么没有存在感。

  “我会把书还给你的!下个课间就还!”我的声音清亮起来,笑着大声对他说。

  “好啊。”孙泰挥了挥手,走回了班里。

  那天我上了有生以来最天马行空的一节数学课,孙泰的书被我翻了一遍又一遍,封面上他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初二(5)班 孙泰”,也被我像背课文一样念了一遍又一遍。我把我能想到的美好愿景,在那天都使劲想了一通。我想到同学之间传阅的那些日本少女漫画,那些席娟、于晴的小说,然后把自己和孙泰一一代入,我想自己以后一定也会变成有那样故事的女孩,变成温暖可爱的女主角。

  可我不知道,我与孙泰之间发生的最美好的事,也就是借书的那一刻罢了。

  后来我如约还了他书,理所当然的,我们就算相互认识了。每天上学、放学、课间、早操,我都会设计好路线去跟他“偶遇”。每次相遇时的对视一笑,都能让我开心许久。

  我像积攒邮票一样积攒着这样的瞬间,我还买了一个漂亮的本子,那上面画着美丽的少女,在浅橘色的背景色中,虔诚地交握双手,仿佛祈祷着什么。我把关于孙泰的所有事都记在了这个本子里,在封皮上我写着“ST日记”,还在旁边画了一颗小小的桃心。这是我最甜蜜的秘密。

  然而,这秘密却像泡沫一样,根本来不及升上天堂,便被轻易戳破了。

  4.

  那天做课间操的时候,我晚回来了一会儿,因为五班在我们班后面,只要我假装磨蹭地系系鞋带,就能和孙泰打个照面。那是如约而至的一个微笑,我很满足,轻快地小跑回班里,想赶紧记在我的小本子上。

  可是回到座位上,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小本,在我斜后面刘雯雯那里照例围了一圈人,他们嘻嘻窃笑着,我却还没意识到与我有什么关系。直到我的本子被他们传来传去,露出那一抹鲜艳的浅橘色,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像是了原子弹爆炸,我觉得全身的气力都升腾成了一朵蘑菇云,直冲到了脑门上。

  “还给我!”我颤巍巍地冲到他们面前。

  没人理我愤怒的诉求,他们就像接力棒一样互相传递着我的本子,我追在他们身后,可谁也不肯还我。我恳求地看着刘雯雯,希望她能制止这个闹剧,可她只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就继续低下头优雅地写作业去了,和平时一样,好像这几个小丑为了逗她开心的恶作剧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越来越生气了,眼见我就要伸手够到,一个男生把它扔向站在讲台前的另一个男生。

  那个男孩接过我的本子,清了清嗓子,翻开念:“ST日记:2月16日,天气晴,今天,我在操场边看见他了,他穿着一件棕色的毛衣外套,先开始他没瞧见我,只注意看场中间打球的人,为了让他看仔细些,我又凑近了几步,快到他身后的时候,他正巧回过头,终于看到我了,他冲我笑了一下,好开心!”

  班里的同学哄堂大笑起来,男生在起哄,女生则在窃窃私语,他后来又念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见了。那颗原子弹终究把我炸成粉末,我未竟的喜欢随之灰飞烟灭。所有秘而不宣的情感,隐藏时是宝藏,而公开时便会成了笑话。

  后来我是怎样拿回了本子,怎样回到座位,怎样打了铃,怎样上了课,我统统不记得了,在我耳边只不断响起周遭嘲笑式的“ST”的呼唤声,像魔咒一样,把我束得紧紧的。

  很快,ST就被大家猜出了是孙泰,男主角的出现让这出闹剧更加精彩,谢乔喜欢孙泰这样明明很小清新的事,一下子变成了所有人的谈资。从男生到女生,从四班到五班,从我到孙泰。

  日记被发现之后,我的所有“偶遇”和“碰巧”都不再进行了,有好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孙泰。我不敢见他,我知道这件事很蠢很丢脸,我不知他会不会也因此被取笑,我只敢在夜晚躲在安全的被窝里时偷偷想一想他,就像是给自己包扎伤口,他就是唯一的药。

  可是没过多久,我还是遇见了他,偏巧不巧的,我从班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也和几个男生走到了我们班门口。最近被热议的男女主角相遇,一下子引起了大伙的围观,有好事的已经开始起哄了。我看见他身旁的男生在不断地捅他,我不由更紧地缩起了肩膀。

  “你们家谢乔来啦!”他们嬉笑着。

  “谁认识她啊!”孙泰厌恶地的说。

  那是我听到过的最冰冷的声音,我整个人都好似被冻住了一般,空气凝结在了一起,我无法动弹,也不能呼吸。我抬起头,望向孙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他,可他根本瞥都没瞥我一眼,跟着那群男生一起,快速地从我身边走过,连飘起的衣裳角都带着轻蔑与不屑。

  我终于知道,他不是我的药,是给我的最后那一刀。

  5.

  善意会被歌颂,而恶意则会被传播。

  即便我被孙泰彻底地无视,但仍不能阻止大家时不时开个玩笑。只要我和孙泰出现在同一画面里,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一定会响起。在一片嘈杂声音中,最安静的就是我和孙泰,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看我,所以我也不看他。

  恶作剧大概最能展示庸人的才华,常围在孙泰旁的那几个男生还编了一整套的歌谣来取笑我们。什么“天堂公园真正好,孙泰追着谢乔跑,见到草坪就卧倒,宝宝就要出生了”;什么“月光柔柔,谢乔上楼,孙泰柔柔,泉水流流”;什么“老猫捉老鼠,谢乔数一数,一二三四五,孙泰也被捕”……

  只要我和孙泰经过的地方,就能传出这样的段子,那时的我已经麻木了,平时上学放学都像木偶一样,我只是每天在日历上画一个“叉”,倒计时我初中生活的结束。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而离开的唯一办法,就是长大。

  如果真的就这么一天天捱到毕业,也就好了。

  其实学雷锋日那天对我来说不过又是一次集体嘲笑,我已经习惯到麻木的程度了。我推着自行车从校门口走过,被孙泰身边的那帮男孩围起来,他们争着要学雷锋,把我的车推到孙泰面前,装模作样地给车胎打气。一边打一边唱着那些歌谣,有手欠的,还把我车条上的车珠揪下来几个,塞到一旁孙泰的帽衫里。也许那天真的是被闹急了,孙泰烦躁起来,他一把抢过我的车,往地上一摔,大声嚷:“你快滚!”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亲缘范围外的人骂,也是我第一次体会语言的杀伤力。我屈辱极了,那个完整的我在学校门口,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孙泰撕成碎片。我想那时我的样子一定像是失了魂魄的女鬼,只等喷一口血出来,就彻底死透了。周围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哭了,实在忍不住哭了,我慢慢踱过去,扶起自己的车,然后一步一挪地离开了那里。

  在泪水的余光里,我看见了一旁的秦川。他和那帮常在校门口的小混混就那么站着,手里的烟头烧了大半,一阵风来,吹落了烟灰。

  我更难过了,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想让他把这么狼狈的我和小院里的那个淘气、爱笑、会跟他抬杠、跟他一起度过了那么美好童年的谢乔联系起来。

  现在这个谢乔,就像小时候被他折断了翅膀的蜻蜓,再也飞不起来了。

  6.

  晚上回家我做了个梦,梦是灰色的,上下颠倒的,那大概是吴大小姐去世那天,我从她家的院子里跑出来,在已经被拆毁的胡同里一路狂奔,一个人都没有,乌鸦在脚下飞,路在头发上面飘,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春夏秋冬。我跑得气喘吁吁的,想回家却怎么也回不去。我似乎也知道那是梦,却觉得自己可能就醒不过来了,但转头想想,醒不过来也好。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秦川的声音,就像当初他在院门口等着我时那样,他呼唤我的名字,穿越了时空,那一嗓门声嘶力竭的“乔乔”一下把我惊醒了。

  我晃过神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卡通闹钟适时地叫起“该起床啦”,我沮丧地关了它,上学对我来说分明是苦难,但是我又不得不准时准点奔赴。

  我以为那是与以往一样烦躁苦闷的一天,压根就没想到一早会在校门口碰见秦川,他们一般都是下午放学那会儿才过来呢。更没想到的是,孙泰竟然会跟他站在一起。确切地说,是孙泰被秦川他们围在了中间,他脸色苍白,显然受到了惊吓,而秦川那冷酷的表情,也是我从没见过的。正是上学的高峰,路过的同学一边尽力远离他们,一边忍不住地张望议论。

  我几乎跌跌撞撞地从自行车上下来,什么与秦川好久没说话这样的事全都抛在了脑后,我凑到他跟前,慌张地问:“你干什么?”

  “你起开。”

  这是分开这么久以来,我与秦川说的第一句话。

  秦川推搡着孙泰走了,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其实孙泰与其说走,倒不如说被架着,两个421的学生紧紧贴着他,他想不走都不行。从后面看起来,孙泰佝偻着的背影瑟缩成了一团,我纳闷地看来看去,再也看不出半点像小船哥的模样。

  我急忙跟上他们,可秦川却把他领进了胡同里的男厕所,里面本来还有个蹲茅坑的小男孩,吓得提着裤子跑了出来。厕所门被他们“哐当”一声关上锁死,我赶上去使劲拍门,可他们谁也不给我开,里面的声音我也听不清楚,只时不时传出几声闷响。

  “秦川!开门!你快开门!”

  我不停地呼喊,可根本没人应我,我有点害怕,不知孙泰怎么得罪了秦川他们,421的学生已经被我们学校的老师妖魔化了,我担心真出什么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厕所门才缓缓打开了,孙泰走在最前面,我以为他一定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倒没有,只是身上的校服不太整齐,整个人也蔫蔫的,很狼狈的样子。他看着我,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脸涨得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身后的秦川狠狠点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哼哼唧唧地出声:“谢乔,对不起。”

  说实话,最开始我也幻想过孙泰在众人面前回护我,在别人都嘲笑我的时候伸出手拉住我,在最失落的时候也能默默跟我一头儿。可是他从没有过,他就是我落井之后掉下的那块大石,是我扒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时踩过来的那一脚。谈不上恨他,也不是讨厌,就是对这个人无视且无感了。

  在他身上,我知道了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也同样知道了,不被喜欢的人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喜欢上别人时付出的一切勇敢,得到的一切欢愉,都会在获知他不喜欢你的那一刻,一点不留地反噬到你身上。喜欢得多用力,就有多疼。

  但不管怎么说,这句迟来的道歉,还是让我心里舒坦了些,而孙泰这一副窝囊废的样子,又让我觉得丢脸。偏偏秦川这个不识时务的大傻帽走上前来,哥们似的一把揽住孙泰的肩膀,邀功似的对我说:“你不是喜欢他吗?我警告他,让他对你好点!”

  我气得涨红了脸,看都不看孙泰一眼,只冲着秦川大声喊:“他算哪根葱啊!谁喜欢他啊!臭秦始皇!”

  我说完就扭头走了,根本不管身后的人怎样石化在了当场,不管孙泰的脸是像猪肝还是猪腰子,不管秦川有没有又气歪了鼻子。

  我只觉得长出了一口恶气,这么长时间里丢掉的面子,终于被我捡了回来。

  春风吹在脸上,朝阳穿过教学楼映了我一身金色,我扬着头笑起来,心想算了,下次见到秦川再跟他道歉加道谢吧!

  7.

  我度过了入学以来最安静的一天。别说嘲笑声,就连招呼声都没有了。

  早上校门口的一幕被很多同学看到了,再加上后一拨人又目睹了男厕所那一幕,事件迅速蔓延,然后被夸大被传播,到最后被演绎成了江湖故事黑帮传说。结论就是:谢乔背后有人罩着,那人是421的老大。

  作为被老大罩着的女人,我感受到了高处不胜寒的礼遇与敬畏。课间上厕所的时候,往常我都是被女生围观着窃笑,偶尔还会被“不小心”溅上些水池子里的水,现在则是队都不用排,大家齐齐让开,把最里面唯一一个有门的蹲坑让给我用;到楼道打水的时候,往常都是被一再故意加塞,现在则是只要我站在队伍里,排在我前面的人就会自动消失,我成了永远的第一个,而第二个则跟我保持五米以上距离;中午拿饭的时候,以前都是菜汤洒出来的盒饭才会留给我,现在则是我伸手时其他人都缩回手,我想拿哪盒拿哪盒。

  我眼风所到之处,大家都会瑟缩地抖一抖。这感觉真是……又爽又寂寞啊!

  放学时我在校门口又见到了秦川,他绷着脸,一边用余光看我一边抽烟,我推着车走到他跟前,直盯着他的眼睛,他还是不理我,直到我实在忍不住咧嘴笑起来,他这才也笑了。

  “你丫什么眼光啊!瞧他那怂样,我都懒得打他。”秦川不屑地说。

  “讨厌!不许说脏话!”我踹了他一脚,“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是421的老大啊?”我从上到下打量他,觉得他除了比搬家时又高了些,没什么太大变化,怎么转眼进了中学就呼风唤雨起来了。

  “当然是打出来的啦!”秦川搓了搓额前的头发故意耍帅,本来的刺头被他搓得生生竖起来一块,看上去特别可笑,可他完全没看出我眼里的笑意,自顾自地捅捅身旁的一个小混混,“大龙,给她讲讲。”

  大龙比秦川还要多窜出半个头,以前我就老看见他,离远了看时觉得他人高马大虎着个脸恐怖得不得了,可现在离近了看却觉得他没什么可怕的,尤其看到他衬衫前襟上的油渍和黑黑的袖口时,就更没畏惧感了。

  “是的是的!当时老大在食堂打饭,结果被原来的老大强哥——啊李强!把饭盒撞翻了,结果他也不道歉,结果老大就冲上去把他狠?了一顿,结果……”

  大龙不停地结果还是没结果出个所以然来,秦川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也知道我最喜欢吃烧茄子了,赶上丫倒霉,那天正巧是这个菜,我们学校食堂就做烧茄子好吃,我好不容易才打上,一口没吃呢,香味儿都没来得及闻就让丫给撞翻了,那我能干么?打呀!打完我才知道,他据说就是我们学校老大,这一架之后他被我打那么惨肯定不能是老大了啊,皇帝轮流坐,今天就到我家啦,哈哈哈。”

  秦川一边说一边仰天长笑起来,周围那几个混混也附和着一起笑,我扯着嘴角一点都笑不出来,深深为421中学所谓老大和老大兄弟们的低智低能堪忧。

  “如果那天是青椒炒鸡蛋呢?”

  “那就算了呗,反正我也不爱吃。”

  秦川无所谓地挥挥手又笑起来,大龙他们继续跟着笑,但明显笑得牵强起来,显然他们也在为自己老大的智商担心。

  “我回家了……”我一脸黑线地推起车。

  “别别别啊,一起喝个汽水吧!”秦川拉住我的车把,转头吩咐起来,“去买两瓶黑加仑!”

  大龙应声而去,既然是我最喜欢的黑加仑,我也就不争气地停在了原地。

  从那天起,在灯花中学校门口的421小混混聚会中,多了一个穿校服的娇小身影。倒不是我弃明投暗,只是在灯花没人敢惹我,也没人敢和我玩,我这是被逼上梁山罢了。当然,在我看来,秦川他们真不算是绿林好汉,顶多是帮乌合之众。

  不过,正因为有了这帮乌合之众,我才总算有了朋友。

  8.

  1997年,香港要回归了。和回归日期一起日益临近的,是我的生理期。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姨妈都这样,对比它之后每次的来势汹汹,它最初出现的时候是那么悄无声息,以至于最先发现的竟然不是我本人,而是秦川。

  我是在校门口兴高采烈地跟秦川和大龙聊天时,突然被秦川拉住的,他不由分说脱了他的格子衬衫,上前两步把我紧紧裹在了里面。

  “你干吗?”我莫名其妙。

  “你快把衬衫系腰上!”他很不自然地说。

  “为什么?我不!”我以为他是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不配合地挣扎。

  “你快点!”秦川急了,干脆自己来帮我挡。

  “哎哟我不系!屁帘儿似的多难看啊!”

  “你!”

  “我什么我!”

  “你……你来那个了!”

  “哪个?”我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大龙看我们嘀嘀咕咕的,跟上来问:“老大,怎么了?”

  “你去买冰棍去!不对!买汽水!不冰的!”秦川气急败坏地支开大龙。

  “你到底要干吗?”我看大龙走远,抱着手说。

  “你不会没有过呢吧?”秦川涨红了脸。

  “什么没有过啊!”

  “就是那个!你们女的每月来的那个!”

  我一下懵住,猛然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了。那时我隐隐约约知道女孩都会有月经初潮,上体育课时总会有一两个女生举手说不舒服,那节课就可以休息。刘雯雯就是一个,每每举手,她都带着一股骄傲的神秘。但具体月经是怎么回事,其实我一点都不懂,我们家里人有着中国式家庭传统的羞怯,大人不会给孩子细讲这些,而学校的生理卫生课也都是在男生的一片窃笑中将这部分知识匆匆带过。我从来没为初潮的到来做过准备,压根没想到它竟然会来得这么快这么随意。

  我像稻草人一样干巴巴地站在原地,紧紧裹着秦川的衬衫,他脚蹭着地,不自在地说:“裤子沾上了,你先用衬衫遮着,去……去买卫生巾吧。”

  “卫生巾”三个字让我俩一起红了脸,我转身奔去小卖部,正碰上买了汽水出来的大龙,他笑呵呵的:“乔乔,老大又让你买什么?我帮你买?”

  “不用!”我没好气地答。

  最终秦川的衬衫帮我度过了初潮的小小危机,而把衬衫还给他时,我没说谢谢,反倒小声嘀咕了句流氓,把他气地大骂我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反唇相讥他什么都懂,他则嘲笑我居然连这都不懂。不管怎么说,这事被他这么清楚地知道,还是挺丢人的。

  男孩女孩会长成少男少女,然后再变成男人女人,这是发生一切故事的前提。秦川变粗了嗓子,而我则开始每个月迎接一次大姨妈,我们渐渐不同,悄悄萌发着重要的变化,变成彼此不熟悉的样子,却又更加地想相互接近。

  香港回归是件空前的大事,整个灯花中学初中部都参加了回归当晚的庆祝表演活动,初二的任务是到天安门广场跳集体舞,全年级的同学几乎都参与了彩排,只有极少数特殊体形或是学习极差的人被排除在外,而我则是其中之一。

  我既不是特殊体形学习也不算差,但是在上交的学生名单里,作为文艺委员的刘雯雯就是没把我的名字写上去。她没问班主任的意见也没问我的意见,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把我给忽略了,当然,事后也没人对此提出异议。只有我自己愤愤地跟秦川抱怨,可他却大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天天在日头下面晒着跳什么《掀起你的盖头来》才真该抗议呢。

  7月1日那天同学们早早就去学校集合了,我一个人闷在院子里陪着小愉一起数喇叭花的花籽。小愉是我小叔的女儿,是秦川他们搬走那年出生的,整比我小了一轮。她大舌头,从小喊不准我的名字,总把“乔乔姐姐”喊成“乔乔仔仔”。闷热的天气,不能去天安门看热闹,又被小屁孩追着喊“乔乔仔仔”,实在令我心烦得不得了。

  正郁闷着,院门忽然打开了一道缝,一个捏着鼻子细声细气的声音传了进来:“乔乔仔仔,出来玩!”

  是秦川。

  他知道自己不被我奶奶待见,只要遇见我奶奶总会被数落几句,要么说他头发长,要么说他衣服邋遢,有好几次还差点被老太太闻出身上的烟味。所以他每回找我连院门都不敢进,都要先观察地形,确认没有我奶奶在周围转悠,才敢叫我。

  我正闲极无聊,看见他来了,迅速把小愉抱回屋里,转身就往外跑。奶奶刚包了饺子,从厨房出来差点被我撞一趔趄,气地她大声喊:“又野去了!小心长安街戒严你回不来家!”

  我也不理她,出了院门一巴掌拍到秦川身上,“走吧!上哪儿玩去。”

  “跳舞去呀!”秦川揽着站在一旁帮忙推车的大龙。

  第6页 :第二章 萌芽(2)

  9.

  秦川他们说的跳舞,可不是集体舞,是蹦迪,就在当年北京最潮的JJ迪厅里。

  JJ迪厅是买票才能进的,一张票要50块钱,那时候50块钱可能比现在的500块钱还值钱,我们可买不起,只是周末的时候,他们会发一些免费票出来招揽人气,秦川他们就专门等这种免费票。421的学生比灯花中学的学生时髦多了,到了周五就像苍蝇一样到JJ门口综着去,接头暗号就是“嘿,哥们儿,有票么?”秦川倒不用这样,他是老大嘛,凭借野蛮暴力,总能抢到那么几张。

  我以前就跟他们去过几次JJ,确实挺开眼的,和我平日的生活比起来,那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也许因为去那儿的人年纪都大一些,成熟一些,于是让我有种突然长大的感觉。我看见男孩聚在一起抽外国香烟,看见有女孩染了头发化了浓妆,看见有人文身有人戴着鼻钉,看见有人喝酒有人打架,看见有人斗舞有人像疯子一样摇来摇去。在高高的舞台上,迷幻的灯光穿过升腾的烟雾折射出成人世界的样子,红男绿女们脸上的表情慢慢变成了同一模样。繁华会升腾欲望,欲望会供养迷茫。

  那天我依然躲在一旁喝着可乐嚼着冰块。秦川和大龙都上了迪台,秦川跳得还算可以,大龙戳在那里,跟一个大只僵尸没什么区别。好不容易一段野狼的歌完了,秦川凑到我身边,他刚跟一个穿着露脐装的女孩跳了一段擦玻璃,下来的时候还气喘吁吁的,他把头发胡噜一下,大声嚷着:“别老坐着!一起来呀!”

  “不去!我不会!”我同样嚷着回答他。

  “笨啊你,摇晃摇晃就会了!走!我陪你!”

  “我不去,哎!”

  秦川把我强拉着登上了迪台,大龙推推搡搡地给我们腾出了一块地方。台上正放迈克尔·杰克逊的《beat it》,秦川冲我做了个鬼脸,居然开始走起太空步,周围的人都停下来给他叫好,他的结束动作是迈克尔经典的白手套指天,但他却指向了我,眯起眼朝我笑,我终于高兴起来,使劲儿给他鼓掌。

  秦川的pose还没摆多久,就被突然躁动起来的人群挤开了。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只看到人们纷纷抬起头往JJ门口望去,不时有人说:“九龙一凤来了!

  我不知道谁是九龙一凤,正要踮起脚尖看清楚,却突然被秦川拉了一把,大龙在身后推着我的后背说:“乔乔,快走!”

  我跟着秦川和大龙推开拥挤的人群跑了出来,外面的阳光直让我觉得晃眼。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跑什么呀,九龙一凤是什么东西啊?”

  大龙瞪大眼睛夸张地说:“这你都不知道!九龙一凤是整个东城的老大!”

  “又是老大呀。”我用手扇着风说,自从我知道秦川都能做老大,就对老大没有了敬畏之心,“那咱们跑什么呀?秦始皇,不会你又把人家给打了吧?这次是因为什么?四喜丸子?”

  “没有。”

  我打趣秦川,可他却少见地没跟我抬杠,只是黑着一张脸,闷头往前走。我疑惑地看着大龙,大龙一说起江湖老大就来劲,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起来:“哎呦喂,你可真不懂,那是九龙一凤!就算是老大也不能打啊!乔乔,我告诉你啊,在咱东城,自古就有九龙一凤的江湖名号。”

  “自哪个古啊?”秦川哼了一声。

  “反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吧,每一代的九龙一凤都不一样,但一样的是,九龙肯定是东城最牛逼的爷!一凤肯定是东城盘儿最亮的姑娘!”

  “然后呢然后呢,他们都干什么啊?”我听着好玩,也不管大龙基础知识很不过关,就追问起来。

  “然后就称霸东城呗!现在九龙的头儿叫谭辉,江湖人称一辉,也叫辉哥,你知道为什么不?”

  “不死鸟一辉!”

  我眼睛一亮。圣斗士里我最喜欢一辉了,又酷又帅,圣衣还好看。大龙喜欢紫龙,他说大家都带个龙字也算沾亲带故,可我觉得他一点不像紫龙,比人家丑多了。秦川最俗气,喜欢星矢,他说就喜欢这种打不死的人,而且重生一次就更牛逼一次。

  “对啊!谭辉就那么厉害!”

  “哇塞,人家这才是真正的老大呢!”我若有所指地瞥了秦川一眼,又接着问:“那一凤呢!漂亮么?”

  “那是相当……漂亮呀!”大龙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比雅典娜还漂亮?”

  “比雅典娜还漂亮!”大龙非常肯定。

  “吹吧你就,你见过啊?”秦川不屑地说。

  “JJ好多人都见过!大家说凤姐长得像王祖贤,比王祖贤还美呢!”大龙一脸崇拜,比起雅典娜,一凤才是他心里的女神。

  “那咱们回去看看呀!”我被大龙挑起了好奇心,一心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辉哥和一凤。

  大龙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和老大说好了,不能跟他们碰面,除非……”

  “除非什么?”我纳闷地问。

  “除非……有一天我们超过他们!”秦川目光炯炯,一把揽住大龙的肩膀,“一山不容二虎,以后等我打下JJ这块地盘,再堂堂正正跟他们照面!”

  “好!”大龙向天空举起了拳头。

  “征服!”

  “好!”

  “一脚踏东城!”

  “好!”

  “冲吧!”

  “好!”

  傍晚的天边缀满晚霞,路边的电线杆向前方延展出笔直的电线,几只小麻雀飞了起来,看着跑向夕阳的两个少年,我突然……不太想和他们一头儿了……

  10.

  一开学,整个学校都谈论着七一晚上庆祝回归的事。从自动随风飘扬的国旗,到查尔斯王子缺斤短两的头发,再到集体熬夜的快感,最终落脚在学校大手笔每人发的一份肯德基。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有的可聊,班里只有我和那几个胖子外加老师讲台边坐着的那个成绩全年级垫底的超差生百无聊赖地东盼西顾。为了表扬同学们出色地完成了这次政治任务,学校还给每位参加香港回归庆典的同学制作了一张纪念明信片,刘雯雯挨个给大家发了下来,走到我旁边时她想都没想就空了过去,那双秀气的眼睛一秒钟都没有看向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刘雯雯不喜欢我。也许对她这只白天鹅来说,我这个丑小鸭不值得一理。又或者她就是看不上我,我因为孙泰的事在全班面前都丢了脸,这让永远高高在上的她理解不了,因而觉得我愚蠢。我始终忘不了ST日记在班里被传阅时,她看着我的那个冷傲又厌恶的眼神。我也因此不喜欢她,不喜欢她在老师面前得宠,在同学面前骄傲的样子,不喜欢看她和这个男生不错,又收那个男生礼物,却从来不明确自己到底和谁好的暧昧做派。不过我喜不喜欢都不打紧,刘雯雯是大红人,而我则是没人理的大衰人,我想我们始终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在放学之前,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那天在校门口,刘雯雯被421的前任老大李强给截了。

  我从学校出来时,看见秦川和大龙照例站在最好的位置,这大概是老大特权,他们待的地方别的421的人都不会去占。可他们却没像往常一样往学校里面张望,等着我出来,只是一起齐刷刷地看着右手边的小摊儿,我一扭头才发现,原来是刘雯雯被人围住了。

  李强离刘雯雯很近,插着兜跟她嬉皮笑脸地搭讪,能听见大概意思就是交个朋友什么的。刘雯雯依然腰杆挺得笔直,可看得出来,她害怕极了,漂亮的小脸苍白一片,握着书包带的双手都紧紧绷出了青色的血管。我们班老跟着她转的那几个怂包,早就没了踪影,有路过的人瞥一两眼,都被李强的跟班呼喝走了,谁也不敢多管闲事。

  我走到秦川和大龙身边,很自然地把书包递给大龙,他身上一共挂了三个书包,我们的书包一向都是他拎,他也从无怨言。大龙连忙凑过来:“被李强拉住那个女孩是你们班的同学吧?叫什么雯雯来着?”

  “刘雯雯。”我闷声闷气的。

  “挺漂亮的呀!”大龙称赞道。

  “那你英雄救美去呀!”我翻着白眼说。

  “不不不,不能轻举妄动,要听老大的。”大龙退后一步,看着秦川。

  秦川也不搭理他,只是不错眼珠地望着那边。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和刘雯雯的眼神对在了一起。她难得那么恳切地望着我,眸子里含了泪水,楚楚可怜的,分明是在向我求救。

  可能美丽的人连眼神都有魔力,我突然心软了。尽管心里仍然有声音怒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吗多管她的事!你现在同情她,她当初同情你了吗?你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她在哪里?你不是很讨厌她吗,现在看个热闹不好吗?但我还是忍不住拉住了秦川的胳膊,慢慢摇了摇说:“川子,那个……帮帮她吧……”

  “你不是最烦她了么?”秦川侧过头。

  “那就算了!”

  我狠狠心闭上眼睛别过头,可没过几秒钟,我就听见了秦川冷冰冰的声音:

  “人家不愿意跟你走,你一男的,识趣点,放手吧。”

  11.

  秦川站定在李强面前,两人鼻尖对着鼻尖,眼睛紧盯着对方,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凌厉。

  “秦川,你有你的路数,我有我的路数,你别什么事都掺和一脚。”李强狠狠地说。

  “你这个路数让我不高兴了。”秦川拽得漫不经心。

  “你是非要来劲了是吧!”李强咬紧了牙。

  “对啦!”秦川毫不示弱地仰起头,他本来就比李强高半头,看起来就像是用下巴颏跟李强说话似的。

  趁着秦川和李强对峙,刘雯雯甩开李强的手,闪身躲到了秦川身后,她这样依赖的举动彻底惹翻了李强,他吼了一声“你他妈过来!”就伸手去抓刘雯雯,刘雯雯惊叫一声,秦川一把捞住了李强的手腕,李强使劲挣扎,竟然没有挣脱。

  那天我终于知道,秦川从小到大仰仗的蛮力,竟然已经厉害到了这种程度。

  李强憋红了脸,甩了半头才终于拿回了自己的手,他带着的那群人肯定以前就听说了秦川能打,这次目睹了他的劲头更不敢上前挑事。

  “你丫等着!”

  李强撂下一句狠话,就灰溜溜地转身走了。我松了口气,走到秦川身边,刚要说些称赞的话哄他开心,就被上前一步的刘雯雯打断了。

  “谢谢你。”

  “哦,没事。”秦川搓了搓他那难看的刺头。

  “今天要不是你帮忙,我就惨了。”刘雯雯嫣然一笑,她从来没对我这么笑过,那笑容还真称得上好看,好看得让我看不顺眼。

  “走吧!不说好一起去稻香村买炸羊肉串么!”我推了秦川一把,示意他快走。

  “知道了知道了!大龙把我车推过来!”秦川招呼着大龙。

  “哎,同学!”看我们要走,刘雯雯忙又喊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秦川。”秦川已经跨上了车,没有再回头看她。

  我和大龙也跟着他一起骑车走了,一路上我越想越不舒服,从头至尾刘雯雯竟然没跟我道一句谢!再抬头看看在我斜前方戴着耳机仰着鼻孔哼着不着调的粤语歌的秦川,我就越来越气不打一处来。

  我横踹了秦川一脚,秦川的车晃了几晃,差点握不住车把。

  “你吗呀!”秦川摘下耳机大吼。

  “谁让你多管闲事儿的!”我瞪他。

  “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我还说算了呢!你怎么不听!”

  “我步子都迈出去了还能装怂收回来啊!让李强看见以为我怕他了呢!再说了,你们学校门口是我的地盘,李强他凭什么在我地盘上闹事啊!”

  “切,你就是看人家刘雯雯长得好看,想在人家面前逞能!”

  “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那她问你叫什么,你回答那么干脆!”

  “那我该怎么回答呀!”

  “说叫秦始皇呗!”

  我早做好了准备,说完这句就飞快地蹬了出去,秦川的怒吼声穿透在身后了整条大街,再后面的大龙驮着三个人的书包使劲蹬着他的老单车,让我们等等他,而我在最前面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秦川并不为刘雯雯所动,这一点让我特别高兴。

  12.

  刘雯雯被截事件到底还是在班里引起了轰动。不过与我上回狼狈的经历不同,刘雯雯这一次的经历被演绎成了狗血剧般的言情故事:421的两个顶尖人物为了她在校门口对峙,江湖恩怨,祸起红颜,最终还是421老大更胜一筹,英雄救美,成就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我被看成老大身后跟班似的小太妹,而貌美的刘雯雯则成了老大的女人!

  这样一来,大家看她的目光越发艳羡,而她那白净的脖子也越发扬得高起来。所有关于刘雯雯的传说,她从来不解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只是欣然接受别人带着羡慕口吻的议论,继续做着她的高岭之花。我本来还有点踌躇,不知再见她该不该说些什么,哪怕就是简单地点点头。可当她在楼道里和我擦肩而过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没有必要。我与她仍像最初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我万万没想到,那天放学之后,在校门口迎接我的居然变成了三个人——秦川、大龙,还有刘雯雯。

  看着刘雯雯的笑脸,我推着自行车愣了好半天都没动换,秦川一直和刘雯雯说着什么,还是大龙先看见我,使劲朝我挥起手,我才慢腾腾地走向他们。而最先跟我打招呼的,竟然是刘雯雯。

  “谢乔,你取车取了这么久呀,我们都等你半天了。”

  她笑眯眯地跟我聊着天,仿佛在放学之前我们刚对完作业,然后约好一起回家,一会儿在校门口见。可实际上,在学校里刘雯雯根本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哦。”我垂下头,回避着她的笑脸,转身把书包扔给大龙,“我们走吧,快点,今天我想早回家。”

  “可是咱们得先送雯雯到车站。”大龙指了指马路另一边的公交站台。

  “啊?!”我诧异地看着刘雯雯。

  她仍旧笑眯眯,说:“我担心李强他们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但是跟秦川在一起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她说这些话时的样子很可爱,偏着头,身体微微侧向秦川,仿佛很仰慕他,而秦川那个白痴也很受用,用手捋了捋他的刺头,真把自己当成了万能的大神。

  “那你们去吧,我先走了。”我跨上自行车。

  “等会儿!我和你走,大龙你陪刘雯雯吧!”秦川迅速从大龙那里拿过我俩的书包。

  “哎?可是……”刘雯雯大概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变,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一脸的失望。

  “没事,李强昨天刚被我教训,他今天也不敢怎么着。”秦川蹬上车,按了几声胶皮喇叭,回头冲我说,“走不走啊,你又不着急了?”

  “嗯!走!”我缓过神,飞快地跟了上去,刘雯雯和大龙一下被我们落在了后面,刘雯雯好像又呼喊了些什么,但是我和秦川谁也没停下来。

  “这么早回家有什么事儿啊?”秦川纳闷地问。

  “今天我奶奶做打卤面,我饿了。”我随口说。

  “就这点破事儿啊!馋死你算了!”秦川不屑地嚷嚷。

  我闷声不理他,秦川以为我真生了气,又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你奶奶做的打卤面可没我奶奶做的炸酱面好吃,那肉丁,那菜码……”

  秦川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逗我,说的我真怀念起秦奶奶的炸酱面,继而怀念起我们的院子,怀念起小船哥。

  那是我最宝贵的记忆,而身边大大咧咧的男孩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我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都装在了一个别人看不到的透明结界里,一直坚定地守护着。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种难过的预感,我那坚固的结界,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13.

  转过天在上学路上我就遇见了刘雯雯,本来我以为按照昨天的架势,这次她总该表示点亲近,可是她竟然还像看不见我一样,和几个女生一起,就那么说笑着跟我擦肩而过。我不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我特别肯定,她是真的讨厌我,就像我真的讨厌她一样。

  而放学的时候,当我再次看见她与秦川、大龙站在一起时,我也不那么惊讶了,我想我必须要跟她把话说开了,我没她有心眼儿,能瞬间切换朋友和敌人模式,暗的不行只能来明的。

  “谢乔,给你的。”刘雯雯递过来一根和路雪,我看秦川他们也一人举着一根,大龙那个化了,他正舔流下来的奶油。

  我并不接她的冰棍,只是看着她,而她漂亮的眼睛也没有任何闪烁。过了几秒,大家都感觉出了不对劲儿。

  大龙捅捅我,“乔乔,你接着呀。”

  我还是盯着刘雯雯不说话,她显出了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有些怯生生的:“没事儿,她可能不喜欢哈密瓜味儿的吧。”

  “谢乔,你干吗呀,大姨妈来了?不对啊,我记得不是这几天呀!你不吃我吃了啊!”秦川一把拿过刘雯雯手里的冰棍,替她解了围,刘雯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连我的生理期都知道的人却和别人这么默契,这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我抢过秦川的冰棍,扔回到刘雯雯怀里,“刘雯雯,别装了。你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乔,你……你怎么了,我只是想请大家一起吃冰棍。”刘雯雯看起来很委屈。

  “就是就是,你不爱吃就给我们嘛,都是朋友,生什么气呀。”大龙忙打圆场。

  “谁跟她是朋友!”

  “对不起,我以为,对不起……”刘雯雯嗫嚅着后退,似乎快要哭了出来。

  “你们问问她,在学校里她跟我说一句话么!从我身边走过去,她头都不会抬一下!有这样的朋友吗?”

  “谢乔,对不起,我只是不知该怎么跟你讲话,我能感觉出来,你不喜欢我,所以我……谢乔,真的对不起。”刘雯雯的表情特别诚恳。

  “好啦好啦,就你那犟脾气我还不知道,宁折不弯的。指不定在你们班里怎么黑着个脸呢,谁敢主动跟你说话呀!你们女生就是麻烦,多大点儿事啊,以后见面说个hello不就得了,走吧走吧,送刘雯雯去车站。”秦川用胳膊夹住我的脖子。

  “还送她?”我不乐意地说。

  “雯雯说昨天你们刚走就在车上看见李强他们的人了,给她吓坏了,保险起见,咱们还是一起送她等她上车吧!”

  大龙一口一个雯雯,听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刘雯雯特别感激地道了谢,默默走在秦川身边。在去往车站的路上,她一直没再说话,公车来了她就上了车,透过车窗玻璃,向我们挥手道别。

  “还噘嘴,乔乔,你别那么小心眼儿啊。”秦川打趣我。

  “你起开吧!”我推开他。

  “刘雯雯也没什么坏心。”

  “切,吃了人一根冰棍就变节了。”

  “要不你再请我一根,我肯定永远忠心,绝不叛变。”秦川嬉皮笑脸地摆出宣誓的模样。

  “美得你!”

  我把自行车的变速器调到最高,使劲蹬了出去。盛夏的骄阳照得人热烘烘的,两旁的街景不住后退,身后的男孩分明在喊我的名字追逐着,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离我而去。我想会不会真的是我误会刘雯雯了,可是心里始终有那么点不舒服。我大概是小心眼了,即便她是好的,我也不想跟她分享我的朋友和我的透明结界里的那个小世界。

  14.

  刘雯雯很听秦川的话,从那以后,见到我果然多了一句hello,可除此之外,她依然和我不多说什么。而我也会礼貌地回一声hi,其他的话也一句没有。每天放学的那声铃响,就是我和刘雯雯之间的魔法开关,白天的点头之交到了傍晚就会变成亲昵的伙伴。我真不知道她怎么就能如此地华丽转变,我也跟秦川他们抱怨过,可秦川始终认为这只是我小女生的糟心情绪,根本没什么所谓。因此,我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充当起刘雯雯的保镖,每天护送她走一段在我看来压根没有危险可言的回家的路。

  不管我再怎样不乐意,刘雯雯已经从我那个透明结界的缝隙钻了进来。她跟我们一起放学,一起吃东西,一起切台球,一起在大马路上溜溜达达地度过很多时光。不知不觉的,我似乎慢了刘雯雯一步,在我眼前,慢慢变成了她与秦川并肩的身影,而这身影,竟让我有点小小的忧伤。

  放暑假之前我们一起去了北海玩,划鸭子船的时候,刘雯雯和秦川坐在一边,而我和大龙坐在另一边。刘雯雯戴了随身听,里面在放张信哲的新歌。那时女生都特喜欢张信哲,要是有谁说不喜欢Jeff,不会哼几句,简直就混不下去了。我嚷着要听,秦川却把耳机抢了过去。

  “这个人唱歌娘们唧唧的,我听听有什么好听的呀!”

  “给我!不许你骂阿哲!”我站起来够他,船摇晃起来,大龙忙拉着我坐下。

  秦川把一只耳机塞到耳朵里,另一只很自然地递给了刘雯雯,刘雯雯接过来,也放在耳朵里。从我这里看过去,一个不羁的少年和一个秀美的少女,被一根长长的耳机线连在了一起。

  夏日的熏风轻轻吹过,水面上荡起了微微涟漪,打碎了的阳光散在他们身上,这么望过去,简直可称之为美好。可这样的美好,却突然让我心酸得不得了。

  我也不清楚这心酸来自于哪里,就像最疼我的奶奶放下我去抱小愉妹妹,就像小时候秦川抢了我最心爱的香味橡皮,就像我攒了好久钱买的梦龙被大龙抢去咬了第一口,就像所有我能想到的不舒服心情的总和,却又好像与那些都不一样。总之,我实在不想让时间就这么停留在这儿,我恶意地撩起水去泼他们,刘雯雯惊叫一声,秦川马上扔掉耳机脱下T恤开始反击,我们的小船在北海中间摇曳起来,船舱里进了不少水。

  “等一下,随身听进水了!”刘雯雯的白裙子被水污了一片,样子十分狼狈,她打开随身听的带盒,果然有水流出来。大龙收势不及,又一把水泼过去,秦川却闪身挡在了刘雯雯前面。

  “别闹了,不玩了。”秦川半搂着刘雯雯说。

  可我根本不想停,即便已经浑身湿透仍不想停,不想停下来被他们发现,我的脸上除了水珠之外,还有泪珠。

  我朝那边使劲泼着水,大龙拉着我说乔乔好了好了,我却甩开了他。

  渐渐大家都发现了我的不对劲,秦川看刘雯雯都湿透了,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大吼道:“谢乔,你别犯浑啊!”

  我终于停了下来。

  小船在水面中间漂浮着,而我的心却沉入了最深最深的水底。

  “哎哟,你嚷嚷什么啊,乔乔她就是玩疯了。”大龙打岔,“是吧乔乔,我们……”

  “靠岸吧……”我打断大龙,“我想回家。”

  15.

  鸭子船像生病了一样,歪歪斜斜地靠了岸,不等秦川和大龙扶我,我就手脚并用头也不回地爬了上去。

  “你回来!”秦川在我身后大喊。

  我不理,嘴却弯下去,成了:(。

  “乔乔,别闹了,快回来!”大龙也喊我。

  我还不理,鼻子越来越酸了。

  “要不我去追吧。”刘雯雯拉住他们。

  我更不想理,眼睛红透了。

  “甭理她!就让她自己走吧!”秦川劝住刘雯雯。

  我不但不理,干脆跑了起来,而眼睛里的泪水,也终于哗哗流了下来,糊了一脸。

  我想我和秦川的交情彻底算完了,以后我就再没有朋友了。再被老师骂、被家长训、被刘雯雯欺负,也没人听我倒苦水了;再也没人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帮我拎书包,给我买黑加仑的汽水喝,带我去台球厅迪厅开眼了;再也没人罩着我了。所有这些秦川的好,以后都归刘雯雯了。

  想到这儿我几乎哇哇地哭起来,然后就被一件大白T恤蒙住了头。

  秦川从小就比我跑得快。

  他追上来了。

  我们俩就像格斗一样,我扯下他的T恤,他就给我套上;我打他,他就拉我胳膊,他拉我胳膊,我就踹他;他夹住我,我一口咬在他手上。秦川疼得“嗷”了一声,终于下了狠手把我推到地上,我一下子泄了气,于是更凶地哭起来。

  “秦始皇,你混蛋!”

  “你咬人还骂我!哎呦我操,你看多深!”秦川把胳膊举到我面前。

  “那也都赖你!”

  “得了吧,瞧你刚才那浑劲儿。快擦擦,头发都湿透了!回家着凉你奶奶还不拿菜刀来把我劈了。”

  “都是你泼的!”我接过他的T恤胡乱擦着头发。

  “你没泼我啊!我内裤都湿了!”

  “哼!”我笑出来,但马上又绷起了脸。

  “又哭又笑难看死了!”秦川也笑了,“哎,你跟我说说,这回谁又怎么招着你了,撒这么大癔症!”

  “滚!你才撒癔症呢!”我知道自己显得有点没理,但是我那么复杂的内心跟秦川这样的白痴怎么能讲明白呢。

  “小孩似的,说急就急,人家刘雯雯那随身听都让你泼报废了。”

  他不提刘雯雯还好,这一提正踩着我痛点,我冷笑一下,“还人家,干脆说你们家的得了。”

  “别瞎扯淡!”秦川拍了我后脑勺一下。

  “从小到大你都跟我一头儿,现在你就帮着外人,还是跟我最不对付的人!”

  “谁帮外人了!帮外人我还来追你干吗!”秦川急赤白脸。

  虽然有点没起子,但听秦川也把刘雯雯归结为外人,我莫名其妙就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说:“那他们呢?”

  “走了呗,大龙陪刘雯雯修随身听去了,瞅她哭丧个脸,说那是sony新款,挺贵的呢。你,不说你了,作吧就。”

  “活该!”我哼了一声。

  “坏样儿!走吧,我送你回家!”秦川站起来,顺道揪起了坐在地上的我,“你说我一会儿是不是得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啊?”

  “滚!”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用他的T恤裹着自己的头发,不知道姚阿姨用的什么牌子的洗衣粉,可能是秦叔叔又从哪里倒腾来的洋货,味道好闻极了。

  到了家门口,我把T恤解下来还给了秦川,他也不嫌弃,就那么皱巴巴湿乎乎地套在了身上,他仍然不敢进院子,转身要走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

  “秦川!”

  “干吗?”他回过头。

  “我们是不是最最最最最好的朋友?”

  “废什么话啊!”

  “好好说!”

  我近乎迫切地望着他,秦川停了那么几秒,胡同口古老的槐树沙沙作响,就像又在讲一段新的故事,蝉声一阵一阵做的和声,蜻蜓擦着他的头发飞了过去,夏日余晖的逆光给他剪了一个漂亮的侧影。

  “是最重要的朋友。”

  他淡淡地说,而这个答案,我特别满意。

  16.

  暑假前最后一天上课,刘雯雯意外地不仅仅跟我说了一句hello,她表情严肃地望着我,“跟我来一下。”

  在学校的天台上,我们面对面站着,那场景就像之后那部电影《无间道》一样。而我们就像卸掉伪装的美少女战士,她不再骄傲,充满怨毒,我不再迷糊,充满厌恶。此时此刻的场景,应该配上鬼畜音乐那种BGM,如果再有特效的话,必须是每人身后都加上超级赛亚人火焰那种才行。

  “谢乔,我讨厌你。”刘雯雯扬起眉毛。

  她终于说了实话,我当然不甘示弱,“刘雯雯,我也是。”

  “你知道么,你这样不起眼的女生,我本来应该一辈子不跟你说一句话的。”

  “你又不是女王,我也没打算捧你臭脚。”

  “所以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每天耐着性子跟你说hello么?”刘雯雯诡笑着,我突然觉得后背紧了紧。

  “我不想知……”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

  她清晰地说:“因为,我喜欢秦川。”

  “那……那怎么了!你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去,不用跟我报告!再说你喜欢他,他又不一定喜欢你!”我的气势莫名弱了一截。

  她盯着我看,似乎看破了我心底隐秘的慌乱,满意地轻笑了声,“走着瞧。”

  刘雯雯擦着我的肩膀走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天台上站了很久。BGM音乐结束,如果我们之间真的像刚发生了一场对决,那么结果就是,她上上下下ABAB发出了大招。

  而我没有。

  我着急忙慌地回家,扔下书包就给秦川打了电话,他们学校比我们早放假,所以这两天没出现在学校门口,我也不用辛苦上演保镖的戏码。

  他家的电话我早就倒背如流,但这次居然按了两次都没按对,第三次倒是拨出去了,可那边却一直占线。我神经质一样地不停拨不停拨,终于在20分钟后,打通了他家的电话。

  “喂!”秦川很快就接了电话,语气有点不耐烦。

  “跟谁打电话啊,聊这么半天。”我忐忑地问,真怕他脱口说出刘雯雯的名字。

  “我爸呗,不是过几天我们就要去广州找他么,有话见面说不得了,啰嗦死了,先找我妈,再找我姐,跟我奶奶聊完,最后还忘不了数落我几句。”

  “可见你在你们家的地位!”我松了口气。

  “滚!”

  “就没别人给你打电话?”我旁敲侧击地问。

  “没有啊,谁给我打啊。”

  “比如……比如女朋友什么的。”我小声说。

  “放屁,我哪有女朋友!”

  “你就不打算找一个什么的?”

  “那种婆婆妈妈的事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只想把一辉从九龙一凤的神坛上拉下来,真正坐上江湖老大的位子。”

  “切,你就吹牛吧,肯定是你们421的女生没人看得上你,也就大龙跟你混一混!”

  “你故意找碴吵架是不是!有事没事?”

  “没事!再见!”

  果断挂了电话,我稍稍安下了心,可很快就又心绪不宁起来,现在刘雯雯不给秦川打电话,不代表她一会儿不打,即使今天都没打,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她想,她随时都可以联系上秦川跟他表白,我根本拦都拦不住。

  可我转念又想,刘雯雯表不表白,秦川跟不跟她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们真的交了朋友,每天手拉着手一起跟我说hello,我又能怎么样,我凭什么怎么样,我就是怎么样了又能怎么样。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我自己也泄了气。说到底,还是不想我讨厌的女生和我最好的朋友有什么交集,站在中间的我白痴得像是老鹰捉小鸡里展开双臂的母鸡。没过两天秦川一家就去广州找在那里做生意的秦叔叔了,临走之前他跟我打了一通电话,急匆匆的,我只记得在有限的时间里罗列要他在那边给我带的粤语专辑的名字,刘雯雯的事也就扔到一边了。我想还是得相信秦川的眼光,他又不是没见过美女,身边有秦茜这种级别的雅典娜,他还能看上刘雯雯这样的美杜莎啊!

  没有秦川在的暑假我有点恹恹的,大龙找过我一次,立刻被我奶奶冰冷的目光绝杀,从此之后再也不敢登门。我也懒得出去,每天在家啃玉米、吃西瓜、纠正小愉妹妹的发音,结果不甚理想,她倒是终于不喊我“乔乔仔仔”了,但却换成了“乔乔这这”。

  我和秦川的生日就差11天,我8月8日,他7月28日,都是狮子座,也难怪我们从小就掐。住院子里的时候,大人图省事,每年都给我俩凑一起过。后来上学搬迁就断了些年,这次他在广州,也就算了。7号一早我奶奶问我明天想吃什么,好去早市买菜,我没精打采地说:“随便,您别再做炸酱面就行,不好吃还非逼着我吃完了。”

  “白眼狼!你就不知好歹吧!”

  眼看我奶奶又要开始对我革命再教育,电话铃救命般地响起来,我奶奶接了电话,没好气地递给我,“找你的!”

  这一暑假我都没接到电话,正纳闷是谁找我,就听见了秦川臭屁的声音:“本大爷我回北京啦!”

  “你回来了?!”我激灵一下坐了起来。

  “广州那破地又闷又热,我和我奶奶都受不了了,就提前一起回来了。”

  “那王菲的《自便》买到了吗?”

  “买了买了!”

  “张学友的《雪狼湖》呢?”

  “有。”

  “张国荣的《红》、还有范晓萱的……”

  “哎呀都买了!你烦不烦啊!你也不问问我光问你的专辑,本来想明天过生日给你,干脆我自己都留下得了!”

  “别别别!”我谄笑着,“那明天去哪儿玩呀?”

  “北京游乐园吧!”

  “行,那九点钟北游门口见。”

  “好吧,那个乔乔……”秦川仿佛还有什么话说,却吞吞吐吐的。

  “什么事?”

  “算了,明天再说吧,你别迟到!”

  “知道啦!让大龙带早点!”

  一整个夏天的暑伏随着秦川的电话烟消云散,我整个人都清凉起来。想想也难怪大家都说我缺心眼,秦川的古怪我一点都没发现,那时我只顾高兴地以为,我一定会过一个开心的生日。

  第7页 :第二章 萌芽(3)

  17.

  在北游门口,我一眼就看见了刘雯雯。

  她穿了条粉红色的连衣裙,站在那里亭亭玉立的,走过去的人都禁不住看她几眼,她似乎也习惯了被注视,直到发现我的目光,她才志得意满地露出了微笑。

  而那个笑容和她说“走着瞧”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生日快乐。”刘雯雯仔细看着我,就像面对一只有趣的猎物,生怕错过它一丝一毫的挣扎。

  “谢谢,不过,我不记得我邀请你来呀。”我生硬地说。

  “所以谁叫我来的你应该猜到了吧。”刘雯雯眨了眨眼睛。

  “我……”

  “雯雯!”

  我想出的反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身后秦川的呼唤生生挡了回去,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叫她雯雯,往常都是连名带姓一起喊的。

  刘雯雯擦过我的肩膀走向了秦川,两个人一起在我面前站定,我退后三步看了看,默默点点头,勉强算郎才女貌,还挺相配的。

  “干吗啊你!”秦川被我从上到下看得不舒服,把我拉回原地。

  “是你干吗呀,还跟我玩先斩后奏。”

  “谢乔你不损我两句能死呀!”秦川脸红起来。

  “对!说吧!到底怎么个情况啊。”我呼了口气,抱着手问。

  “我们交往了。”刘雯雯用特别温柔的语气羞涩地说,我浑身狠狠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问你呢。”我只盯着秦川。

  “哎哟,问什么呀问,就那么回事呗!”秦川不好意思起来,正巧大龙来了,秦川赶紧转移话题,“大龙,你怎么回回迟到啊!”

  大龙一边擦汗一边说:“我这不是给你们买早点去了么,吃个煎饼还那么多要求!老大你的,俩鸡蛋,乔乔的,不要薄脆,我看看……嫂子的,不加葱花!”

  大龙对刘雯雯的称呼,让我愣了一下,刘雯雯却一点不觉着别扭,欣然接过了煎饼。

  “大龙,你也知道他们……”我指了指秦川和刘雯雯。

  “知道啊,老大没回来那几天,还派我保护嫂子来着。”大龙憨憨地说。

  “原来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啊。”我冷冷笑着。

  “是我不好意思跟你说,所以才没让秦川告诉你,我想反正到生日这天总会知道的。”刘雯雯主动替秦川解围。

  而看着她狡黠的目光,只有我才懂得她的潜台词:“怎么样,这个生日礼物够惊喜吧!”

  “恕不笑纳!”我用眼神回击。

  旁边两个男生根本看不懂我们的内心戏,秦川招呼着大家一起进去,买票的时候,他搭上我的肩膀,“怎么样,你还说没人喜欢我,我想找女朋友,那还不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我扒拉掉他的手,飞给他一记白眼,“蠢死了!”

  秦川大呼小叫,刘雯雯走到我身边,得意地小声说:“怎么样?”

  “也难为你了,就为了讨厌我,不得不去喜欢个白痴。”我不屑地大步独自往前走,再不理身后那两个人。

  那天我玩了很多平时不敢玩的项目,过山车、疯狂老鼠、激流勇进……什么刺激玩什么。急坠时,我敞开了嗓子大声叫,似乎不这样,就吐不出胸口里的那股闷气。

  可是刘雯雯充满了我身边的所有空气,只要她在,我就随时有闷气可生。

  玩海盗船的时候,秦川刚拉着我好不容易抢了第一排的座,她就眨巴着眼睛走过来说在后面害怕,然后挤在我们中间,怕我看不见似的整个人贴到秦川身上。

  买棉花糖的时候,本来一人一个挺好的,刘雯雯非说怕甜,和秦川分一个吃,你举着喂我一口,我举着喂你一口的,好好一个棉花糖被他们俩轮流舔得恶心巴拉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本来想买点什么零食就算了,刘雯雯居然心机满满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饭盒,里面是她做的吐司煎蛋、炒饭沙拉,吐司上居然还用番茄酱写了个“川”字,我假装看不出来,拿着叉子在那喊写个“三”是什么意思啊,刘雯雯立刻从我手下把那片面包抢走举到秦川面前,说这个“川”是给你的,里面多夹了块肉。秦川吃得得意忘形,我吃得各种想吐。

  玩到下午,大龙张罗晚上去哪儿摆生日宴,我心想要让我再面对这两人估计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好好吃饭了,赶紧拒绝说要回家吃我奶奶给我做的长寿面。

  “我还说给你买蛋糕呢。”秦川遗憾地说。

  “不用,真不用!”我一想到指不定切蛋糕的时候刘雯雯再搞出什么肉麻戏码,就浑身恶寒。

  “那我送你吧!”秦川说。

  “这也不用,你不送你女朋友啊。”我指了指刘雯雯。

  可能听说秦川要送我,刘雯雯有些不高兴,不过她马上又换回了懂事的笑脸,“没事,我们可以一起送你。”

  她刻意咬字在“一起”上,我连忙摆摆手,“不不不,太谢谢了,真不用。”

  “老大,嫂子,你们再玩会儿吧,我去送乔乔。”大龙依旧傻乎乎的热情。

  “谁都不用送,你们继续,我要赶紧走了,就这么着,拜拜!”

  我挥手跟他们道了别,一个人从北游走出来。可能晒了一天的太阳有些中暑,可能中午没吃好饭有点反胃,走到门口的时候,我难受得不行,一步都不想走,一步都走不动。

  我蹲在地上,后背被烤得热烘烘的,我知道这一次再没有人会追过来了。

  眼泪落在柏油地面上,不到五秒钟就蒸发了,我终于体会到了刘雯雯的厉害,那天在学校天台上她发出的大招,原来早已把我打成内伤,穿过空气,穿过身体,穿过心脏,最终打碎了我这些年精心守护的透明结界。结界美丽的碎片如同玻璃渣,掉在我心里,生疼生疼的。

  我失了魂一样茫然地骑回了家,刚到院门口就闻到了炸酱的味道,果然不管再怎么难吃也还是家人最心疼我,我深呼了口气推开了门,正想跟奶奶起腻说句好听的逗她开心,我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小船哥挺拔地站在院中,好像他就一直在那儿从未走远一样,“乔乔,生日快乐!”

  我看到我的太阳,他的温暖光亮驱散了所有的阴暗,破碎的结界瞬间修复,光洁美好如初。

  我的世界终究有一块圣土,是刘雯雯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

  18.

  我几乎扑到了小船哥的面前,离近了看才发现,他又高了许多,我要比以前还仰起头才能跟他讲话了。他还是那样好看,褪去了童稚模样,更多了些少年的俊秀。他的衬衫还是浆洗得很白,整个人透着整齐清爽,好到让人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清隽的男孩,我又怎么会那么幸运,能和他站在一起。

  “我们乔乔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小船哥温柔地看着我。

  “小船哥,你骗我,我等着你你却一直不回来找我,现在连夏令时都取消了,我终于知道那一小时去哪儿了,却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对不起呀,乔乔。”

  “你都不知道我六年级什么样,初一什么样,初二什么样,你再也见不到那些时候的我了!”我跟他撒娇。

  “是啊,好遗憾啊。以后我每年都来看你,绝对不会错过每一个乔乔。”小船哥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我的头。

  “好啦,别缠着筱舟了,为了等你,筱舟都待大半天了,又帮收拾,又帮择菜,面条还没吃上一口呢,快进屋,一起洗手吃饭。”我奶奶招呼我们。

  和秦川比起来,小船哥来我家那可是截然不同的待遇。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他,从小就夸他懂事,知书达理。在饭桌上,人人都抢着给他夹菜,不一会儿他的碗就盛满了,搞得好像是他过生日似的。吃完饭,家里大人又拉着他聊天,我才知道,他后来又搬了一次家,从太阳宫搬到了通县,离我家特别特别远,要倒好几次车才能到。我平时只买10块钱的市区学生月票就可以了,小船哥却要买20块钱的郊区月票。不过小船哥依然争气,他考入了西城四中,北京最好的中学。虽然现在很辛苦,每天要往返很远的路途上学,但是小船哥依然那么棒,全家人都夸他有志气,有出息。

  好不容易等他们家长里短地问完话,我才得空把小船哥拉到了我的房间。我给他看他错过那些年里我拍的照片,给他看我攒的邮票,给他讲我听来的各种有趣的事,恨不得把我的世界一股脑地倒给他。

  “你和川子现在还玩在一起,挺好的。”小船哥听我讲了秦川的事,当然孙泰这段我自动删除了,其余说秦川的,也没什么好话。

  “好什么,他刚找了我最讨厌的女生做女朋友,小船哥,你就没看到他得意洋洋为虎作伥那劲儿,我恨不得掐死他。”我愤愤地说。

  “他都有女朋友了?”小船哥很惊讶。

  “可不是,我还纳闷怎么可能有女生喜欢他,我跟你说小船哥,那个女的不太正常,估计是脑门被门夹了,她呀……”我的滔滔不绝突然止住,我想到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比秦川和刘雯雯交往要重要一万倍的事。

  “小船哥,你……你有女朋友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小船哥的脸腾一下红了,他忙不停地摆手,“我……我从来不想这些事的,乔乔,你也要好好念书,考上好大学才最要紧。

  我心里一颗大石落了地,心花怒放地狠狠点头说:“小船哥最棒了,我就知道你和臭秦始皇不一样。”

  “可我看你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天天一起玩,天天闹,可谁也离不开谁。”小船哥笑笑说。

  “谁离不开他啊!小船哥,我离不开你!”

  猛地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心咚咚咚地敲了起来,可小船哥却没发觉,他只是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那就好好学习,跟我考到同一所高中来。”

  小船哥的话好像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我一下子愣住了。在学校被欺负,被疏远,喜欢男生却惨败而归,连好朋友都被最讨厌的女生抢走,越来越沮丧的我,从没想到还有一条光明的路可以和这所有的一切背道而驰,而那条路的方向就是我最最喜欢的小船哥!

  我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让我充满希望,我定定地看着小船哥说:“小船哥,我一定要跟你上一个中学!”

  “好!”

  “小船哥,这次换你等我!”

  “好!我等着你!”

  因为路远,小船哥很早就回去了,我把他送到了车站,等他上了车,看见那辆公交拐过了弯,我才慢慢转身回家。一进家门我就接到了秦川的电话,他担心我不高兴,总觉得没给我买蛋糕庆贺,有点过意不去。

  “没关系我理解,不就是重色轻友嘛,我才不指望你有多高的觉悟呢!”我故意挤对他。

  “嘿,还说不生气!”

  “你们俩到底怎么好上的啊,真是为了给我过生日准备个大惊喜么?”我好奇地问。

  “也没怎么,一放暑假刘雯雯就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支支吾吾的,后来听说我要去广州她竟然就来我家找我了,一个小姑娘在我面前快憋红了脸,啪嗒啪嗒掉眼泪,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就那个了呗!”

  听秦川一说我就知道了大概,总之还是刘雯雯主动,不动声色就把他拿下了。我赌气秦川的草率,“你不是说你不交女朋友嘛!”

  “你还说你一辈子只喜欢小船哥一个人呢,不还是被那个什么孙泰给迷住了!”

  “滚!我才不会被任何人迷住呢!”想到小船哥,我心里就暖起来,忍不住跟秦川说,“我当然一辈子只喜欢小船哥一个人了,今天小船哥回来看我了,我跟他说好了,要考同一所高中!”

  秦川在那边安静了几秒钟,我以为断线了,“喂”了好几声他才又吭气。我热络地跟他说起小船哥现在的样子,他却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致。后来说是累了,就挂了电话。

  那天我久违地睡了踏实安稳的一觉,梦里便是小船哥的温暖笑脸。

  19.

  进了初三,同学们多少都紧张了些,而我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就在他们三三两两议论以后中考要怎么办,报考什么样的高中,或是没办法去念职高或技校的时候,我早已下定了决心,那就是考四中。

  虽然当着秦川他们的面,刘雯雯对我要考四中这件事表示了鼓励和支持,但我知道,她心里是很不屑的。大概她把我要考四中的事告诉了班里其他同学,显然他们都不信我能考得上,我眼见着她和她的同桌凑在一起,一边看我做习题一边嗤笑。

  那时我成绩确实一般,没了学习委员这样的职务激励,在班里一直晃悠在中游水平。可有了小船哥作为动力,我格外地认真起来。全班第一次月考,我就从之前的十九名,考到了全班第六。老师当堂表扬了我的进步,不知谁多了句嘴,说谢乔要考四中,全班都哄笑起来。要是以前,我会被气得哭一鼻子,但那天我特别平静,所有的嘲笑都只会催促着我,更快地奔向小船哥。

  起先秦川也没把我要考四中当回事,但是当他看到平时懒到不行的我,却为了中考体育考试那三十分的加分每天一大早就到学校操场跑步时,终于明白了我的决心。于是他不再拉着我和他们混玩瞎闹,还跟大龙一起负责我的早点和加餐,为我加油鼓劲。

  大龙每天负责给我带早点,依然是不加薄脆的煎饼,同时他也会按秦川的吩咐给刘雯雯带不加葱花的。晚上他们421作为成绩垫底的中学没有加课,秦川就指使大龙去附近的一家韩国快餐店乐吉士给我们买汉堡,我要牛肉的,刘雯雯要鲜虾的,总之我们俩绝对不一样。

  刘雯雯不像我要卯足劲考全北京最好的学校,她只要上灯花的高中部就满足了,加上她平时成绩一直中上,所以压力比我小很多。那些时候,她天天跟秦川他们在一起,算起来比我与秦川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虽然她依旧不满意秦川给我带煎饼和汉堡,但对我的态度总算稍稍好了些。想想要不是后来跑800米的事,没准她还会想和我成为朋友呢。

  那天早上我就觉得胃不舒服,初冬的清晨又黑又冷,本来想犯懒不跑步了,但是想想和小船哥的约定,我还是咬牙爬起了床。到学校时大龙照例给我送了煎饼,我只啃了一口就吃不下了,我以为是头天晚上吃红烧肉吃多了,没准跑一小会儿步就好了,哪想到刚跑出不到200米,胃就剧烈地绞痛起来。本来平时我都和刘雯雯较着劲跑,这次她很快就头也不回地超过了我,远处秦川看着不对劲,喊刘雯雯的名字,让她等等,可他话还没说完,我就咕咚一声倒在了操场上,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睁眼,就看见秦川和大龙焦急的放大的脸,我躺在协和急诊室的病床上,手上挂了个点滴瓶。

  “我怎么了?”我虚弱地问。

  “你……”大龙欲言又止,我看着秦川,秦川却扭过了头。

  “我不会得白血病了吧?”

  他们俩的样子一下把我吓着了,我立刻幻想了我命不久矣的样子,背景音乐自动转换为韩剧调子。我想我不用跑步,不用中考,也不用到四中和小船哥一起上学了。从此以后我就将在这里虚弱下去,直到快死的时候大家再像今天一样围在我的床前,没准连刘雯雯都会为我掉点眼泪。最后临死之前,我再要求看小船哥一眼,小声地断断续续跟他说悄悄话,告诉他我从有记忆那天就开始喜欢他,喜欢了一生。

  想到这里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仰头看到了穿白大褂的医生的身影,颤颤地问:“大夫,你跟我说,我还能活多久?”

  那大夫狠狠白了我一眼,“电视剧看多了吧你!不大点小屁孩成天瞎琢磨什么呢!急性胃炎!没听说过每天吃完早点就跑800米的!你们俩男生,赶紧的,谁去给她们家大人打电话啊!”

  秦川和大龙俩人彼此推脱,谁也不敢直面我奶奶,最后还是我指派了秦川,他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我气鼓鼓地问大龙:“你们俩刚才那什么表情啊!就跟我快死了似的。”

  大龙垂着头说:“乔乔,对不起,都是我们害的你,我们真不知道不能刚吃早点就跑步,老大特内疚,你不知道,看你倒下去的时候他都急疯了,直接冲进去把你背出来的。”

  我瞪大眼睛,“他进我们学校了?”

  “是呀,两个保安拉他都没拉住,出门就打车直奔医院了,乔乔,真对不起,我以后不给你买煎饼了,你下午跑步吧,我陪你一块,可以……”

  大龙后面絮絮叨叨说了什么我一点没听进去,他描述的场景让我又感激又感动。我的小小结界充盈起来,因为有秦川在里面,我感觉到了幸福。

  过了一会,秦川像蔫茄子一样回来了,想都不用想我奶奶接到这个电话会是怎样的语气。我看着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谢谢你。”

  秦川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打完点滴回学校时已经是下午了,班里正在上化学课,我喊报告进了教室,往座位走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比老师正在讲的冰点还要冰冷的目光。

  刘雯雯就那么冷冷注视着我,盯得我一激灵打了个哆嗦。

  20.

  不用说,那之后我和刘雯雯的关系降到了史前冰川时期。不过对我来说也无所谓,我没工夫理她,每天除了老师留的功课,我还会自己做许多习题。从小到大我都没这么用功过,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就算努力不一定真的会成功,但努力一定会进步、会向上、会变成更好的人。快到期末之前的那次月考,800米测试我跑了3分12秒,满分。综合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二,比刘雯雯高了八名。在初三学生的愁云惨淡之中,我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

  期末考试之前,初中最后一个新年如约而至,多少让考生们轻松了一些。那是电子时代之前的纸质时代,信笺贺卡满天飞,书写胜过输入,多了许多温情和诚意。我特意跑到燕莎,买了一张15块钱的高价贺卡,那价钱足够买30张普通贺卡了。我之所以选中它,是因为那张贺卡在封皮上印了一艘五彩斑斓的魔法船。船身是银白色的,涂满了闪粉,船舷边还有七色的彩灯,高高的船桅撑着满满的帆,在缀满星星的夜空中,破风前行。我在贺卡上写下给小船哥的话:“小船哥,让它载我抵达有你的地方!新年快乐!明年我们四中见!”

  那天一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郑重地把包好的贺卡投进了邮筒中。想到小船哥拆开它时微笑的样子,我不由对着邮筒小声说:“新年快乐!”

  去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开心哼着歌,虽然冬至这几天的清晨是最黑最黑的时候,但是我的太阳即将慢慢升起,照亮我的人生。

  可是,当我进到教室的时候,虽然所有的灯管都亮着,我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黑暗。

  黑板上歪歪扭扭地贴着一张被拆开的贺卡,那上面用深色的笔写着醒目的大字,带着生怕别人看不到的怨懑,明明是祝福的话,却像是诅咒一样。

  那上面写着:“谢乔同学,新年快乐,祝你考上四中,孙泰。”

  很久没有涌现的屈辱感像溃了堤的水瞬间吞没了我,世界漆黑一片,我近乎窒息。在隐隐的窃笑声中,我一把撕掉了贺卡,转身跑去了隔壁五班。他们班在上早自习,看到我冲进来全部安静下来,先是看着我,后又看着孙泰。孙泰大概刚到学校不久,正从书包里掏课本,他看到我,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眼睛都不抬,又继续去拿他的书。

  我干脆走到他的课桌前,把那张贺卡“啪”地一声扔在他的桌子上,大声质问:“谁让你给我送贺卡!”

  孙泰看了眼贺卡,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想送你贺卡?要不是你那个朋友来求我,我才不会写一笔你的名字!”

  “朋友?”我愣愣地看着他问。

  “别装傻!就跟你还有421那帮小混混成天玩在一起的刘雯雯呗!你们跟一帮痞子在一块就以为自己牛逼吗?出去!滚出去!”之前在秦川那里受的欺悔最终让孙泰在我面前爆发,他把那张贺卡揉成一团扔到了我身上。

  五班的人立刻跟着起哄,纷纷说“你哪班的啊,快出去!”

  “就是,不是我们班的在这儿杵着干吗呢!”

  “快出去呀,不走喊老师了啊!”

  我被孙泰的话彻底惊呆了,我没想到,刘雯雯为了让我难看,居然会处心积虑到这种程度。周围的嘈杂声在我耳中都变成了嗡鸣,我扭头跑了出去,一直跑向校门口。

  什么孙泰,什么秦川,什么成绩,什么面子,我都统统不想管了,我只想揪住刘雯雯,大骂一声:“你混蛋!”

  21.

  我到校门口时,秦川、大龙、刘雯雯都在,她正一边说笑一边吃着她那份不加葱花的煎饼,我径直走到刘雯雯面前,大龙的“乔乔”还没叫完,我就一巴掌打在了刘雯雯的脸上。

  秦川最了解我,他看出我的样子不对,想拉住我却来不及,刘雯雯惊叫一声,一趔趄跌在秦川怀里,秦川扶住她,扭头怒骂:“谢乔,你疯啦!”

  刘雯雯嘤嘤哭了起来,大龙也生气了,皱起眉板着脸说:“谢乔!你太过分了。”

  三年的欺侮化作那一巴掌下去,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可能是太气了,我的脸涨得通红,胸脯上下起伏,憋得喘不上来气。我望着仍在装无辜的刘雯雯,望着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现在却向我吹胡子瞪眼的秦川,望着平时最和气憨厚的大龙, 他们都在我自以为是的结界里,但此刻他们却让我感到冷,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转身走回学校,而秦川却一把拉住了我。

  “谢乔平时你怎么闹我都不理你,今天这事我没法让着你。你,现在,立刻,给我向雯雯道歉!”

  我的胳膊被秦川攥得生疼,我想甩开他,在他的蛮力之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我只好用另一只手指着刘雯雯说:“她……”

  “你别指她!”秦川怒吼着打掉我的手。

  我不可思议地瞪着秦川,眼眶都瞪得发疼了。我不记得上一次我们这样的争执是什么时候的事了,3岁时我推倒他摔掉了门牙?8岁时他弄坏了我的双层铅笔盒?10岁时为了抢半只肘子大打出手?童年幼稚的我们终于长大懂事,他不再为门牙、铅笔盒、肘子和我生气,于是换成为了另一个女孩。我想不到他竟然会维护刘雯雯到这种程度,甚至超过我们生下来就在一起的友谊,和原本最重要最牢不可破的信任。

  “秦川,你放手。”我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你丫放手。”

  大龙从来没见过我和秦川这个样子,他被吓到了,气势掉了一半,忙对秦川说:“老大,老大,你……你可能弄疼乔乔了,别这么着,都好好说。”

  “不行,谢乔,你今天不说清楚了,咱俩没完。”秦川的手劲一点没松,他看着我的眼神,居然和当年在学校门口看李强的眼神一样。

  “好啊,那你问问她啊,她敢说她做了什么吗!”

  秦川狐疑地看着刘雯雯,她心里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呜咽着:“我……我不知道。”

  秦川又看向我,我恨不得再冲上去扇她一巴掌,大声嚷:“孙泰的贺卡!你凭什么让他送我贺卡!还让人贴到黑板上!”

  “什么贴到黑板上?”刘雯雯睁大了眼睛,“我是找过他,请他送你贺卡,我想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看你那么努力想要考到四中,我想他肯定是最能鼓励你的人。我拜托了他好几次他才答应我写。但贴到黑板上我真的不知道,我明明昨天放学偷偷把贺卡放在了你的座位里,我不知道,谢乔,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

  刘雯雯梨花带雨,秦川稍稍松开了手,我挣扎出来,冲到刘雯雯面前,“你别装了!你找平时围着你的那帮男生干这么件小事还不容易!看我被嘲笑被侮辱,你都乐死了吧!你不是说最讨厌我吗?来,当着秦川的面,你说啊,你明着来啊!卑鄙小人!”

  秦川拉住了我,语气缓和了些,“好了,雯雯她做的有问题,但那也是好心啊,那个孙泰又他妈耍混蛋了?我替你揍……”

  “你滚!”我彻底甩开秦川,“去管好你的女朋友吧!我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我们成天在一起,谁要是敢欺负你……”

  “谁想成天和你在一起,告诉你,我现在恨不得立刻中考,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儿待着,我要考到四中,我要去找小船哥,离你们远远的!”

  我的耳膜里传来并不熟悉的尖利声音,我甚至都没意识到竟然是我自己发出来的。秦川的眼睛突然失去了平日里的光彩,我似乎在里面看到了淡淡的忧伤。我不懂我说了什么竟然让他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他就转过了身,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神,却听到他冰冷的声音:

  “你爱去哪里和谁一起都无所谓,你滚吧。”

  “好,好好,我滚!”

  我慢慢地退后几步,直到看着我以为最好的朋友在我的世界里化作模糊的背影才狂奔起来。

  身后似乎有大龙呼唤的声音,但是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去了。

  我抹了把脸,手心居然全都湿了。

  22.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安静地上学,安静地做功课,安静地放学,安静地走过校门口喧嚣着的秦川身边,然后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也有些不一样,比如秦川身边多了刘雯雯,而我身边少了嘲笑声。秦川还是把孙泰打了,打得很严重,鼻青脸肿到老师都要过问的地步,不过据说他坚持说是骑车摔的,可想而知秦川有多么可怕的威慑力。也因此,这回彻底没人敢招惹我了。但我也不感谢他,孙泰也好,刘雯雯也好,他们伤的是我的面子,而秦川,伤的是我的心。

  也许是过于安静,于是我多了许多时间思考,而思考得越多,曾经的快乐就越遥远。

  繁华也许只是孤独者的错觉。

  期末考我从第二名又掉到了第六名,之后起起伏伏,始终徘徊在第三到第十之间,我最高傲的名次随着我最高兴的时间一起到达顶峰,然后再一起一蹶不振。那半年我仍然努力,只不过在努力的空当有些发呆。

  临近中考的时候小船哥特意给我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他一样干净整齐,最后重重的“加油”二字被我小心地剪裁下来,做成了一个小小的护身符挂在身上。那是我仅剩的所有期望和梦想,是让我能仍然仰起头的勇气。

  那年正赶上98年的法国世界杯,当时北京国安的外援冈波斯所在的乌拉圭队入了决赛圈,一时间北京大人小孩全围坐在一块儿看球,想想也挺心酸的,自己国家出不了线,只能靠看外援过过干瘾。我第一次看球是94年,那年夏天秦叔叔鼓捣了个大彩电回来,半夜全院的人都围在一起看意大利和巴西踢决赛,看到半截我就在我妈怀里睡着了,后来被罚点球时他们一惊一乍的声音弄醒,只模模糊糊看了个背影,长大之后才知道那就是巴乔,那一刻是悲伤透顶的遗憾。后来国内甲A火了,在北京你要不是国安球迷,人都得说你有毛病。我跟着秦川一起看球,当时高峰、高洪波、谢峰、曹限东、谢朝阳、韩旭……所有国安球员的名字都叫得上来,偶尔还能跟他议论议论442、532的排兵布阵,越位这种考验真伪球迷的终极问题早就难不倒我了。

  要不是和秦川闹翻了,我们肯定会聚在一起天天聊世界杯。我就能跟他说,我觉得日本的守门员川口能活特别帅,但是后来又喜欢上了克罗地亚的金左脚苏克,贝克汉姆当然帅得惊天地泣鬼神,但是喜欢他的人太多了我就不爱凑热闹,最终还是为英阿大战中少年欧文千里走单骑的一记绝杀倾倒,彻底成了欧文的粉丝,但是现在这些都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开心了。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能分享的快乐,才是真快乐。

  我因此想念秦川,但是又更加生他的气。如果一辈子没吃过糖,不知道它有多甜,那么也不会遗憾。难受的是,让你尝到了糖的甜味,却不再给你吃一口。

  秦川就是我的糖,他把自己留给了刘雯雯,我吃不到了。

  23.

  中考前放了一周的考前假,胜负在此一举,所以不在乎这一会儿了。我在家里待不住,事到临头才开始心虚,有点怕听到家里人鼓励的话、看到他们特别关切的目光。于是我就每天溜出去,说是去朝阳图书馆看书,其实是在它楼下的麦当劳里坐会儿,吹吹免费空调。

  第三天,我在麦当劳背面的花坛那里碰见了李强和刘雯雯。

  其实这么回想起来,我和刘雯雯真的算是有缘分,我祈求过变漂亮、考高分、被小船哥喜欢这些都没灵验,上帝也许为了历练我,不管我许什么愿,回回都把刘雯雯扔到我面前来。

  本来看见她我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走,可是因为她身边坐的是李强,所以我稍稍迟疑了一下。就这么一会儿,我发现了刘雯雯在害怕。她不是自己想坐在那的,是被李强按在那的。刘雯雯也看到了我,可能人在危急的时候会抛弃一切恩怨尊严,本能地去求助,我从没见过她用那么无辜的眼神看我,记忆中的她总是那么高高在上,似乎每一次和她的对视,她都用向下的目光注视我,而这回,她黑黑的瞳仁里不再有一丝骄傲,那里面满是恐惧和哀求。

  我还是转过了身。

  刘雯雯是我最讨厌的人,同时刘雯雯也最讨厌我。我上初中这三年百分之九十的不愉快都是因为刘雯雯。要是没有刘雯雯,我这三年的人生会过得大不一样。自从认识了刘雯雯,我就在倒霉、在狼狈、在失去、在经历各种坏事,而没有一件好事。所以我必须长记性,绝对不能理,一定要这么走,换我看她倒一次血霉。

  就像要点分析一样,我心里一条条过了我不帮刘雯雯的一万条理由,每一点都够我大步流星走一万次,但是我最终还是停在了门口。

  因为我想到了秦川,而偏巧不巧,刘雯雯是他喜欢的人。

  我想到秦川对刘雯雯所有的好,为了她打架,为了她买早点,为了她听张信哲的歌,为了她去北海去游乐园,为了她和我彻底闹掰。一股脑想到这么多秦川为了刘雯雯做的事,我还是特别难过。尤其想到在我与她之间,秦川那么毅然决然地扔下了我,我就恨不得一走了之。但是我也想到了,如果他为之做了这么多的刘雯雯被伤害,他将会多么难过。

  所以我还是停了下来。

  往李强和刘雯雯那边走去的时候,我一路骂着自己傻×,大概我这样的蠢人要是不倒霉老天都看不过去吧。

  刘雯雯看到我眼睛就亮了起来,李强则有点慌张,他还是有些忌惮秦川,但很快他就发现我没跟秦川在一起,我因为害怕而一直在紧张地发抖。

  “刘雯雯,走吧!”我壮着胆子说。

  刘雯雯忙起身,但马上就被李强拉了回去。

  “我跟她有话要说,你别多管闲事!”李强恶狠狠的,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也跟她有话要说,你松开她。”我气势落了一半,但仍不肯屈服。

  “你再废话我打你信不信。”李强推了我一把,我一趔趄,顺势揪住了他袖子。

  “你丫干吗?放手!”李强甩了一下,没甩开,恼怒地大喊。

  他和我纠缠的工夫,总算是放开了刘雯雯,她倒是机灵,连忙逃开了他身边。李强着了急,要抓她回来,却被我死死抱住了胳膊。

  “快跑!”我大声朝刘雯雯喊,李强一脚朝我踹了过来。

  不用说,我都能想到当时我有多狼狈。作为因爱生恨被要挟的少女,刘雯雯像言情小说的女主角一样被我这样无关紧要的配角AB搭救,她最终会跑向她的英雄,会相拥而泣,会happy ending。而我这样的角色,注定路人甲乙,炮灰一生。

  李强破口大骂连打带踹,可我死活拖着他,直到看着刘雯雯彻底跑出了我们的视线,我才松开了手。李强无奈地又骂了我几句,愤愤地走了。我拍拍身上的土,费劲地爬起来,想去揉揉被误伤的鼻子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件怪事。我左边的颈窝鼓起了一个包,而我的左手怎么抬,也够不到鼻子了。

  24.

  中考前五天,我锁骨骨折,左臂脱臼。

  我不知道那些电影里善意的英雄们在被伤害之后是怎么做到在人们面前坚定地说:我不后悔,如果再回到当初,我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从那天起,我至少后悔了一万次!

  我不敢跟家里人说实话,只能说是不小心从台阶上滚下来了,结果从我奶奶开始全家人劈头盖脸臭骂了我一顿。刘雯雯丝毫不辜负我的舍命相救,消失得干干净净,那天之后连个慰问电话都没给我打过。而秦川,我真想一边冷笑一边抽自己耳光。我因为担心他难受而出头,但显然,他根本不管我难不难受。

  我胆子小,不勇敢,更不是伟大的人。在我心底里,那天之所以会冲上去,并不是想高风亮节地等刘雯雯来跟我说句谢谢,我只期待秦川能像以往一样,揽住我说一句:乔乔,真够哥们儿!

  可我什么都没等来,中考前一天,来的是我的小船哥,他从遥远的通县倒了三趟车来看我,给我买了冰淇淋,还告诉我他又考了第一,而我也一定会考第一,会和他考到同一所中学。

  这让我更后悔了,我居然为了秦川弄伤了自己,左胳膊只能像个茶壶一样架着,恐怕考试的时候连试卷都按不住,这样的我要是辜负了和小船哥的约定,我肯定会抱憾终身。

  考试头一晚,我紧紧攥住小船哥写给我“加油”的那个护身符,却仍然没睡好觉。第二天我晕沉沉地出了门,因为不能骑车,所以我只能叉着腰架着胳膊走去考场,走到胡同小口的时候,我挂在书包上的护身符被花坛里的月季挂住了,要是平时转身摘下来就好了,可我现在却是一只手动不了的残废,转身费劲,摘书包费劲,够护身符费劲,就在我气得几乎将那一丛月季拽出来时,护身符从我身后被轻巧地解救了下来。

  我一声谢谢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了秦川。

  “加油。”他拿着我的护身符看,不知是念上面的字,还是真有良心来跟我说句加油。

  我不理他,抢过护身符揣到兜里继续往前走。

  秦川追上来,“喂!你还要怎样啊!真不说话了?

  “我特意早起过来跟你说加油的!差不多得了啊!

  “你叉着腰干吗啊?难看死了,像茶壶似的,右手举起来比个茶壶嘴呗!

  “哎哟,逗你呢,好了啊,好了啊。

  “谢乔,你没完了!等会儿!”

  秦川一把揪住我的左胳膊,我撕心裂肺地“嗷”一声叫起来。

  “你……你怎么了?”秦川这才发觉我的不对劲,惴惴地问。

  我狠狠瞪着他,“怎么了?!锁骨骨折!你们家刘雯雯没事你就放心了,还顾得上管我死活?现在跑过来说加油,加油个屁!我没被你害死就拜佛了!”

  “什么刘雯雯啊?你怎么弄骨折的?你说清楚了,我怎么一句听不懂啊!”秦川死死拦住我。

  “她没告诉你?”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秦川。

  “告诉我什么?”秦川一脸纳闷地看着我。

  我仰天长叹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这辈子我都不想和刘雯雯扯上关系了,你去问她吧。哦对,她也可能会跟你说是好心为我。嗯,可以,请你也好心为我让让道吧!我可要好好考试呢!”

  我推开拦着路的秦川,叉着腰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远了。

  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因为我低估了刘雯雯的坏,也低估了秦川的蠢。

  下午考完试的时候,我在校门口一群等孩子的家长中间看到了秦川,他迎着我走过来,抢过我的书包背在了自己肩上。

  “你……你没去考试?”我指着他惊讶地说。

  “考了,提前交卷了,反正也不会。”秦川一副我是学渣无所谓的表情。

  我往四周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嗯。”

  “大龙呢?”

  “也刚考完吧。”

  “刘雯雯呢?”我斜着眼看他。

  “不知道。”他皱了皱眉答。

  看他的表情,我想他一定知道了点什么,我试探着问:“喂,那你不……”

  “白痴。”他打断了我。

  “你……”

  “蠢货。”

  “我……”

  “缺心眼!”

  “喂!”

  “弱智。”

  “你才……”

  “你不会喊人啊!不会一起跑啊!不会告诉我啊!”秦川急吼吼地喊。

  “当时哪想的了那么多……”我低下了头,想想这亏确实吃得有点冤。

  “二百五!”

  “秦始皇!”

  这是我第一次骂秦川“秦始皇”而他没有还口。他只是把我拉到了他右边,帮我挡住左边的人流和车。我歪着头眯起眼看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一脸不耐烦地拎着我的粉红书包的样子实在很可笑,可我又觉得温馨,温馨得驱走了好多的委屈,温馨得让我觉得锁骨骨折的这个茶壶姿势也还不错。

  25.

  那年夏天,结束了几件事。

  世界杯结束了,决赛中罗纳尔多莫名其妙梦游,被齐达内带领的高卢雄鸡捧走了大力神杯。

  我的四中梦结束了,中考成绩出来,我以两分之差,因为一道选择题的错误而落败。

  秦川和刘雯雯的puppy love结束了,他们分手了。

  那年夏天,又开始了几件事。

  我开始长个了,被秦川喊了好几年的小不点乔乔,一个暑假就窜高了好几公分,按奶奶的话说,突然变成了像模像样的小姑娘。

  小船哥开始给我写信了,知道我落榜之后,担心我难过,小船哥每周都会给我寄一封信,给我讲他做了什么功课,读了什么书,他会特意选我喜欢的帆船邮票贴在信封上,虽然他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帆船。

  我们开始上高中了,我、秦川和刘雯雯。秦叔叔花了大钱送秦川进了灯花中学特招班,而我和刘雯雯直升本校。

  新学期开始前我们都到学校看分班表,长长的名单写满了整个海报栏,在人群中,我和秦川站在这边,刘雯雯一个人站在那边。而在分班表上,秦川在那边的八班,而我和刘雯雯都在这边的二班。

  余光里我看到刘雯雯看向了我们,但是秦川显然没想跟她说话,他拉着我走向学校东面,而刘雯雯也即刻转身向西。

  第8页 : 第三章 花事

  第三章 花事1.

  当我上高中时,这个时代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个微醺的事事都好的暖梦慢慢醒了过来,阳光普照,人们都急不可耐地要去做些什么。这世界突然变大了,于是他们走路快了,说话多了,想法丰富了。街上一排一排的自行车慢慢变少,而汽车多了起来,之前用了许多年的京A车牌一下子就排满了,慢慢有了京C和京E。东四那边的老隆福寺大街败了下去,毗邻的小店一家家开了起来,那间叫“漂亮宝贝”的美发店据说剪个头发要花掉我一个月的零花钱。秦川家搬去住的三里屯一下子火了,在那条能绕去工体看球的路上据说好多老外夜夜笙歌。有了这么多能花钱的地方,看着那拨政治课上讲的先富起来的人,所有人便都想着要去怎么挣钱了。这是着急的事,谁也不愿意多等。于是与我擦肩的那些人们,个个都步履匆匆,原先那个悠哉悠哉的踱步时代迅速成为过去,我们被裹挟其中,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小跑起来。

  按我奶奶的话说,秦川家就是跑在最前面的那一群。秦叔叔可以算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批下海者,小时候我只觉得他会带来新奇的东西,长到现在才懂得,那些新奇会带来money。

  我到初三暑假才换掉那辆老旧的公主车,买了新的捷安特,而秦川的自行车早就是好几千的最高级的变速车了。当时我们只有上计算机课时才能看到电脑,而且都严格控制,连进机房都必须穿鞋套,而秦川家早就跟着更新486、586了。我的球鞋原先都在隆福大厦买,几十块钱一双,后来懂得点品牌知识,才开始买李宁、百事。可秦川的鞋一水的耐克、阿迪、锐步,有一回我们一起去旱冰场滑冰,他的带气垫的新鞋被人顺走了,他气得跳脚大骂,转头就去王府井的老佛爷买了双一模一样的,居然800多块钱,够我买八双鞋的了。反正那会儿我就知道,他是地地道道的富二代小土豪。

  秦川中考到底考了多少分,谁也说不清,反正我知道离我们高中的录取线,他起码差一百分以上。出中考分那天,他没着急查自己的分数,先火急火燎地跑来了我们家,我从学校查了分回来,正郁闷着,他就按老暗号,拿石子扔我们家后窗户。我恹恹地走出来,他连忙问:“多少?四中有戏么?”

  “加体育30考了595。”我垂头丧气,“不上600肯定没戏。”

  “那怎么办,能上哪儿啊?”秦川皱着眉问。

  “第二志愿,继续灯花呗。你呢,你怎么样?”我踢了踢脚下的土,正想着怎么跟特别关心我成绩的小船哥汇报这个结果,压根没注意到他眉飞色舞的神色。

  “我,那也就灯花吧!”

  我猛地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说:“你?做梦吧!你知道灯花中学录取分要多少么?起码570以上!”

  “我老子说他给我掏钱,什么实验、四中,想上都能上,得亏你没考上四中,要是念四中特招,据说要交5万块才行呢,灯花中学嘛,估计2万就够了吧。”

  “你真能上灯花?”虽然骨子里我觉得这事很天方夜谭,但想到秦川真能和我一起上学,还是让我莫名地兴奋起来。

  “骗你干吗。”秦川搓了搓他的刺头,扬起下巴颏。

  “在大门口挡着门干吗呐!”秦川话音没落,就被刚买菜回来的我奶奶给打断了。

  “奶奶,秦川也要上灯花了!”我高兴地告诉她好消息。

  “啊?不应该啊,你能和我们乔乔考差不多去?”我奶奶挑着眉问。

  “嗯,我爸给我交钱念。”

  秦川见到我奶奶,气势一下就弱了一半,声音都渐弱了下去。

  “还是建军行,会挣也舍得花,乔乔,你看你给咱家省了多少钱。行啦,别聊啦,回家收拾吃饭吧。”我奶奶冲秦川挥了挥手,就转身进了院门。

  我朝秦川做了个鬼脸,也跟着她走了进去。那天晚上,我家饭桌上的主要话题就是秦叔叔怎么能挣钱,和秦川怎么不争气。我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念叨人家,就自己闷头吃饭。我总觉得虽然我们家一家子知识分子,但总有些小气迂腐,他们总在津津有味地议论着秦叔叔家,可又根本不懂他们,他们翻开了眼前的书,却没有打开改革的门。做了那么多年街坊,其实本质上他们彼此都始终不明白对方。

  而我们不同,那个时代赋予他们一层厚障壁,而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是敞开的。

  所以,当开学第一天我看见在胡同口骑着昂贵变速车、拿着不加薄脆的煎饼、不耐烦地等着我的秦川时,我真的特别特别高兴。

  2.

  高中的生活和初中比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可能只要是上学的日子都大同小异,所以不管长大后如何狰狞,青春里的我们都是一副可爱模样。

  细微的差别无非是课表密了些、功课难了些、老师严厉了些。以至于秦川第一次物理考试,就得了惨绝人寰的15分,让他沮丧得难觉不爱。从此只要是我们班先考了单元测试,课间里他准会蹲在我们班门口等着找我要答案。他来去自如,就那么大喇喇地站在那里,敲着班门喊我的名字,而对坐在我隔壁两排的刘雯雯,他完全熟视无睹,哪怕正巧她从他身边走过,他也不看她一眼,打一声招呼。

  我曾克制不住八卦心,去问过秦川,真的就这样和刘雯雯算了?结果被他快翻出眼眶的白眼给吓了回去,就再没敢多嘴。我想对我们来说,孙泰也好,刘雯雯也好,都是做错的一道选择题,扣去分数之后大概也没什么特别的了。但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他们根本不一样,孙泰是夭折的小草,而刘雯雯则分明开出过鲜花。

  这朵鲜花上了高中依然那么骄傲,她很快就当上了我们班的文艺委员,被老师宠爱,被同学喜爱。很自然地,又有一拨人聚在了她周围,她的人生大概永远不会缺朋友,缺赞誉,缺光鲜,缺美好。对于我的态度,她也丝毫未变。我们比班里的任何同学都来得陌生,好像之前那三年从未相处过,之后也再不会往来。

  秦川上了高中也依然那么桀骜,他们六班是特招班,班里的学生基本都不是靠真本事考上灯花中学的。要么家里有权,家长是某长某代表,要么家里有钱,家长是某总某经理,要么是有才艺,艺术特长或体育特长。反正他们班和我们其他班看起来就不一样,在整个学校里,都是一种特别的存在。而秦川,就是特别中的特别。

  开学没几天,秦川就把他们班一个比较嚣张的男生给打了,这次倒不是因为烧茄子,是因为一个遥控航模。那孩子家肯定也是贼有钱的主儿,据说那套遥控航模是舶来品,价格大概相当我们一年的伙食费。也活该他倒霉,那天他把航模带来给大家显摆,结果手潮没操纵好,飞机直接掉在了最后一排秦川的桌子上,而秦川刚好正趴在那上面睡觉。当时那男生显然对秦川还不了解,他只顾心疼航模,怪秦川脑袋硬磕坏了他的飞机翅膀,嚷嚷着要他赔。他完全没注意被吵醒的秦川有多么强烈的起床气,也没意识到有着那么硬的脑袋的人拳头一定也很硬。于是秦川果断把他打了,那本来就磕破了点漆皮的飞机,也彻底报废成了一团不明形状的废铁。

  这场架立刻让秦川在灯花中学扬名立万,他当年在隔壁学校一拳打天下的传说随即传播开来,当然一起被传播的还有那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全年级最酷的男生和全年级最美的女生之间竟然有过这样的前尘往事,这事马上震动了全年级。很多好事的人都跑过来向我打听,秦川和刘雯雯是不是真的好过,是不是还在好着,是不是以后会继续好。

  我一概都答不知道。

  我不喜欢这样子,因为这让我感觉我自己也没变,上了高中依然那么傻呵呵的,傻到分明是自己的人生,却过得像别人故事里的女二号。

  3.

  1999年春天,灯花中学又接到了新的政治任务,为迎接建国五十周年排练组字方队。因为刘雯雯是我们班宣传委员,这么光荣伟大的事想都不用想肯定没我的份儿。这回和上次稍有不同,我学习成绩不错,人缘也没差到初中那样没人搭理的程度,所以还有人提出过异议,问为什么不排谢乔。而刘雯雯很轻描淡写地给出了理由,她说我没排练经验,人数也差不多够了,就不用排了。有人奇怪,基本凡是在灯花中学念初中的都参加过香港回归的庆祝活动,我怎么会没经验。这里因果只有我和刘雯雯最清楚,要不是她我怎么可能没经验,可是她不会回答,我也懒得去回答了。反正这次有人陪着我,秦川也被排除在了组字方阵之外。

  他因为打架的事终于不负众望地得了一个记过处分。那天我们班正上体育课呢,他从教导主任办公室溜溜达达地出来,抬头看见我在做操,他一下龇牙咧嘴地笑了,我使劲冲他使眼色让他靠边站,他却干脆就靠在操场边的水泥台子蹲了下来,托着下巴一直往这边看。

  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伸展运动都做成了同手同脚,余光看见秦川笑得直摇晃,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而我旁边的女生也看见了秦川,她捅了捅我胳膊,八卦地说:“看,秦川来了,他看刘雯雯呢吧。”

  “谁知道。”我淡淡地答。

  广播音乐已经换到了第四节跳跃运动,我看向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刘雯雯,她挺拔的身姿一纵一纵的,格外舒展,就像一只优雅的白鹤。她也许生来就是女一号的命,尽管秦川每天都至少到我们班晃悠两回来找我,但还是没人觉得他会对我有什么特别的,这就是女二号和女一号的区别。

  解散之后秦川招手喊我过去,我负气地走到他身边,狠狠拍了他一巴掌,“笑屁笑啊你!害我做错动作!”

  “那能怪我笑啊,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就小脑不发达,走路都能自己把自己绊摔喽。”秦川指指我们班女生,“瞧瞧人家,都跳得特协调,就你东一下西一下的,扩胸运动做得跟猩猩捶胸似的。”

  秦川学我做出夸张的样子,我一拳打在他胸上,酸声酸气,“是有人做得好,人家站第一排领操呢,你也看得够认真的!”

  “啧,能不能开玩笑啊,我看谁啊我。”秦川样子很无辜。

  “切。”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你都不安慰我下,我那处分明天就全校通报了。”

  “哎呀,我要恭喜你才对啊,你总算愿望达成,在全年级闻名之后,终于全校闻名了呀。”我嘲讽地拍着手。

  “是吗?也对哈。”

  秦川搓了搓他的刺头,仿佛真的得意起来,我对他的智商一向不报太大指望,挥了挥手,继续回去上我的体育课。

  女生正准备分开几组做排球练习,刚刚跟我八卦秦川和刘雯雯的女生朝我挤挤眼,笑嘻嘻地说:“谢乔,你不会喜欢秦川吧。”

  “喜欢他?只有眼瞎的人才会喜欢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暴力狂吧!”我慌忙大惊小怪地叫。

  说笑间我转过身,突然看到了刘雯雯。她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拿着排球,冷冷地看着我。

  那目光让我觉得,又要发生些什么了。

  4.

  他们排练站队的日子里,我就和秦川、大龙混在一块玩。大龙没有继续读高中,念了职高,居然报的是厨师专业。我想象不出来他这么大的个子颠着炒锅会是什么样,据秦川说他第一次翻饼就把饼甩到了天花板上,没辙,他距离屋顶太近。可是大龙却对自己未来的厨师道路特别自信,他说这是祖传的本事,秦川干脆揭了他老底,大龙爷爷是做火烧的,大龙爸爸是开早点摊摊煎饼的,所以那些每天风雨无阻准点提供的不加薄脆的煎饼,其实都是大龙家出品。我在一旁听他们瞎扯淡,一边吃着煎饼,一边对大龙的前途深深担忧。

  那时候我们仨仍然会去JJ迪厅或是溜冰场之类的地方,但最经常去的还是秦川家。秦叔叔在广东深圳那边做生意,大半年都不回来。姚阿姨不再做裁缝,在西单和东单分别开了两家精品服装店。而秦奶奶搬过去后,立刻成了他们小区小脚侦缉队的核心人物,四邻八方的老太太迅速团结在她周围,一起织毛活、聊闲片儿、搓麻、摆摊儿做小买卖,忙得不亦乐乎。秦茜没和秦川一起上灯花中学,去了一间普通高中,她还和以前一样,在学习上开不了窍,她明确表明念好高中也是白费劲,干脆随遇而安了。可能是基因问题,他们家真就没有一个学习好的,都精在别的地方了。这几年我就见过秦茜几面,每见一次就惊艳一次,她越来越美,也越来越神秘。

  反正秦川他们家白天基本上没人,又宽敞又舒服,什么东西都是高级的,连秦茜的零食都是不常见的进口巧克力,所以我们能在那撒开了玩。秦川他们打游戏,我就看Chanel V听歌,或者看秦茜买的当代歌坛还有香港的YES杂志。有时我们也一起上网,那时还只能拨号上网,每次连猫,电脑都会发出嗞嗞的怪声。秦川最早去聊天室玩,后来发现里面要么是些挂着明星名字的屌丝,要么是些顶着怪异名字的怪人。那时我们只顾着逗那些明星名字的网友玩,我已经从张信哲时代走出来,正式迷上了谢霆锋,凡是和他有关的名字都要点开聊两句。现在想想,其实真应该和那些怪名的人多聊聊,什么宁财神、何员外、痞子蔡之类的,日后这些人才是网络时代的大拿。

  聊天室玩腻了,秦川又玩上了ICQ,这是最早的一款聊天软件,十几岁的我们对世界充满好奇,和谁都想聊一聊,可是因为ICQ是国际化的产品,国内电脑普及度都不高,更何况这款软件,所以那上面以老外为主,而我们仨的英语水平加起来也就100字英文作文水平,说完how are you,how old are you,就没词了,根本跟人家聊不了两句。好在没过多久马化腾就拿来主义地制作了汉化的OICQ,简称QQ这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聊天工具,秦川迅速成为了第一批忠实用户,我的QQ号也是他申请的,我们都是珍贵的六位QQ,以致现在我每次用QQ邮箱时都会被叹羡,居然是这么骨灰级的用户。我最早的网名叫boat,就是小船的意思,大龙叫紫龙,而秦川……叫江湖老大……

  我们仨互相加了好友,但是因为通常情况只能用一台电脑,所以也没多大意思,秦川好友栏里人还多一些,其中就有辛原哥,他也算是互联网先驱了,当年我们连拷贝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在鼓捣这个,现在秦川有什么电脑问题都向他请教。辛原哥的网名叫等待精灵,他几乎永远都在线上,但也不怎么和我们聊天,也不知他每天都干些什么,只听他说过辛伟哥就快放出来了。

  那年夏天匆匆而过,我们依旧无忧无虑地野蛮生长着,以为所谓青春期不过也就那么回事,而根本想不到荷尔蒙在酝酿着怎样的一次大爆炸。

  5.

  暑假里我和秦川依旧一起过生日,我兴致勃勃的喊了小船哥,可是他上了奥数班,要学到挺晚的,不能陪我们玩了。但是小船哥那天早上特意绕道来给我送了礼物,他来的时候我还赖在床上没有起,朦朦胧胧被奶奶摇醒,听说是他到了,我腾的一下从床上滚了下来,连忙套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小船哥站在院子中间,帮我理了理蓬起来的鬓发,笑着说:“乔乔,生日快乐!”

  小船哥赶着上课,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他送了我一个八音盒,不是市面上带磁铁石小人可以在钢琴上跳舞的很昂贵的那种,就是简单的一个小木盒子,拧几下弦就响起了德彪西的《月光》。听着那悠扬的曲调,我的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小船哥就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我人生中的所有光明。

  小船哥还给秦川带了礼物,是一本厚厚的球星画册,我随便扒了两口饭,就抱着画册骑车去了秦川家。我从来不走大路,专喜欢钻小巷子和楼空子,比起日渐热闹起来的工体大街,那些秘密路径要清爽许多,路旁有高高的杨树,墙角边挤出小小的野花,整条小路狭长静谧,只有偶尔的蝉鸣和随身听耳机里的浅浅音乐,裙角随着脚踏车飘起,空气中满是夏日的味道,连晃眼的阳光都可爱起来。

  到秦川家楼下,我在车棚停车的时候看见了从他们家单元门里走出来的一个女孩的背影,我觉得眼熟,走近些想再去看看时,她却已经不见了。我纳闷着坐电梯上了楼,秦川正在玩仙剑,大龙已经到了,在一旁看着。我最爱看他们打仙剑,比起游戏我更喜欢故事。到锁妖塔那一段,李逍遥马上就要恢复记忆了,我喜欢灵儿,秦川喜欢月如,我们总是一边玩一边争,李逍遥到底该和哪一个好。

  “他终于想起仙灵岛的事了!” 看着屏幕上的李逍遥一点点记起了灵儿,我很欣慰。

  “想起来有什么好,他还有月如呢!”秦川撇撇嘴。

  “那也得有先来后到啊!他可是和灵儿拜了天地的!”

  “他还和月如比武招亲呢!”

  “那他最喜欢的也是灵儿!”

  “你怎么知道,我就觉得他喜欢月如,月如多可爱啊,两个人在一起必须要聊得来,灵儿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看着就没话说。”

  “你懂不懂什么叫从一而终啊,喜欢就是永远都喜欢,没有第一第二,只有唯一。不能变,变了有什么意思!”

  “狗屁!这世界上哪儿有不变的东西啊!”

  “切,你这个恋爱失败的人才没有发言权!”我白了秦川一眼,他没有反驳我,仿佛专注地打起了游戏。

  我百无聊赖地一边吃他的进口零食一边在他的房间里转悠,忽然就看到了他桌子上满满一罐子的纸鹤。秦川身边从来不会有这些精致可爱的小东西,他们家不只是他,秦茜也不喜欢这些,平时女孩子的毛绒玩具啊,洋娃娃啊都不见她玩。她钟爱金色,每次进她的房间都觉得晃眼。他们家整体喜欢简单粗暴的美学,似乎就欣赏不来所有精细美妙的事物。我不记得上次来见过这罐子纸鹤,正想拿起来仔细瞧瞧,秦川就一把夺了过去。

  “瞎翻什么呐!”秦川把罐子随手扔到了抽屉里。

  “那什么呀?”

  “没什么,小玩意。哎你看不看啊,马上过关了你们家灵儿就出来了啊!”

  “看!”

  我跑过去继续坐在他身旁,从锁妖塔出来的灵儿更漂亮了,看着她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到了刚刚进门时看到的那个窈窕背影。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感觉眼熟了,那挺得笔直的脊背,那细长的脖子,那英朗骄傲的样子,那分明就是刘雯雯。而那罐子纸鹤,是生日礼物。

  我不知道秦川与刘雯雯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不是游戏,存在过的记忆不会凭空消失。也许真的不会一直喜欢,但是喜欢过就是喜欢过,未来会改变,而过去不会。

  6.

  那之后,秦川和刘雯雯之间仍然没有往来。我偷偷地观察过他们,尤其到了圣诞节这样的盛大节日,全校都贺卡纷飞的时候,我着实仔细察言观色了一番。每天我都假装若无其事地把秦川收到的贺卡翻一遍,美其名曰看看有没有漂亮的卡片,其实是想找找有没有刘雯雯送的贺卡。但大多都是没有眼光对他盲目崇拜的女孩子们和一些傻乎乎的男生送来的,一直都没有刘雯雯的痕迹。

  圣诞那天我照常和秦川一起来了学校,临进班的时候,还有两个初中的小孩来给他送贺卡,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显摆比我人缘好,我懒得理他,径直走进了我们班。刘雯雯已经来了,她也在笑盈盈地收着贺卡,我坐到座位上,刚要把书包放在课桌里,就一下子愣住了。

  我从位斗里摸出了一个信封。

  我吓得一身汗都出来了。初三那年的圣诞节我可是记忆犹新,以至于我对这个铃儿响叮当的欢喜日子始终心有余悸。收到这么一张神秘的贺卡让我第一反应就是要有不好的事发生了。我又瞄了眼刘雯雯,她依然神态自若。可她越坦然,我就越紧张。她的大招我可见识过,那可是一击毙命,杀人于无形。

  一直捱过早自习,我才颤巍巍地打开了那张贺卡,那上面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只是写了一段给我的话。

  “谢乔,天气预报说圣诞节会下雪,你要记得多穿点,戴上帽子和围脖。谢乔,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天气预报,见到你的笑容,就是晴天,你不开心就是阴天,你掉眼泪就是雨天,看不见你我就觉得这一天都在下雪。谢乔,我喜欢你。今天放学,能到王府井教堂那里见面吗?我想在下雪的日子,也见到你的笑容。六点半,不见不散。”

  我合上贺卡,久久缓不过神来。

  我想,我大概是收到情书了。

  虽然我一直都在喜欢着小船哥,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被人喜欢过。连秦川这样的臭屁大混混都被刘雯雯和许多不明真相的花痴女生喜欢过,可我却没有。混乱的初中生活把我推到了和这种美妙感情对立的另一面,我都没想到过,其实我也可能被哪个男孩喜欢的。

  我托住脸颊,因为紧张和羞涩,手心传来暖融融的温度。窗外如天气预报说的那样飘起了雪花,而我不知到底该不该去赴约,去见见一个这么珍视我的男孩。

  中午吃饭的时候,秦川又跑来向我炫耀他今天一上午的战利品,他以为我看他的贺卡只是因为羡慕,我随便翻了翻,见还是没有刘雯雯的影子,就漫不经心地还给了他。

  “这张还写着就喜欢看我踢球呢!你看你看,还画了桃心!”秦川扯出一张贺卡在我面前晃悠。

  “切,这有什么的。”因为有了早上的贺卡,我有了底气,才不屑于他这种小儿科的贺卡。

  “你可收不到这样的吧。”秦川得意洋洋地说。

  我神秘地笑了笑,“那你收过情书么?”

  “什么情书?”秦川茫然地看着我。

  “一看你就没有,谁会给你这种人写情书啊,要故意写成错别字你才能看懂吧!”

  “滚!就跟有人给你写似的!”

  “当然有了!”

  我骄傲地掏出那张贺卡,在秦川面前一扫而过,而他手快,竟然一下子就抢到了手里。

  “哎!你还我!”

  “我看看!”

  我慌了神,可秦川凭着个子高,举得高高的,根本不管我的竭力反对,径自读完了那张贺卡。

  “讨厌!”

  “谁呀这是?”秦川皱着眉问。

  “我哪儿知道!”

  “你去么?”

  “我还没想好呢。”

  “估计是谁无聊,逗你玩呢吧!”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我气冲冲地说,“懒得理你,我回班了!”

  “哎!那你到底去不去!”秦川追着我一路到我们班门口。

  “不知道!”

  我头也不回地走到了座位上,不知为什么,秦川的话一下子让我不自信起来,我突然觉得,肯定是谁要看我的笑话,才会做这种事。不然为什么平时一点喜欢我的痕迹都没有,而我又不像刘雯雯那样引人注目,凭什么被人家喜欢呢。

  最终,圣诞节的那个下午,我没去约定的教堂。而秦川也对贺卡一下失去了兴趣,他再也不显摆那些花花绿绿的卡片,一股脑都扔进了垃圾箱。

  7.

  那之后,写贺卡的神秘人就真的消失了,他似乎再也不需要那片叫做谢乔的阳光。我虽然有点失落,但想想也就算了,反倒是秦川莫名其妙地在意起来,看我们班男生的眼神都特别凌厉,总觉得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打起了我的主意。我们班男生被他一副阴沉的样子吓得如同惊弓之鸟,以为是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生怕被他揪住揍一顿,见到他都低着头绕道走。

  年底是跨世纪千禧年,秦叔叔在北京的生意伙伴送给他们家好几张新年晚宴的招待券,秦川偷拿出来了三张,带着我和大龙在12月31日那天一起去了希尔顿酒店。那是我第一次去这么豪华的酒店,我和大龙两个从进门就开始东张西望,按秦川的话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那天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虽然都在北京,但是有很多人在过着我想象不到的生活。他们身着华服,觥筹交错,高谈阔论,他们仿佛身处云端,俯视着这一座城。穿着宽大毛衣和牛仔裤的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金灿灿的门槛,而秦川已经很轻巧地迈了过去,他回转身,一把拉住惶恐的我,把我带入了又一个新世界。

  希尔顿新年晚宴的自助大餐令人瞠目结舌,我和大龙拿了无数盘子的菜,吃到快吐了都舍不得收手。大龙虽然念的是厨师专业的职高,但是很多食材他碰都没碰过,临走的时候,他偷偷摸摸地包了几块糕点揣在怀里,说是要回家研究一下,被秦川骂了一路没起子。

  那天回家很晚了,我们在路上打着嗝,喝着风,拼命骑着自行车。2000年一分一秒地迫近,仿佛所有未来都近在眼前。

  “12点前能不能到家啊!要是赶不回去,我会被我奶奶杀了的!”我焦急地催促他们。

  “还有10分钟!”大龙看看表。

  “还有5分钟!”秦川为我倒计时。

  “还有1分钟!完了完了!”我紧张又兴奋。

  “别想了!跨世纪吧!”秦川冲到了最前面,高高举起了手指。

  我们欢快地奔向了2000年,那时有个传说,能够一起跨越千年的人就能永远在一起。很久之后我们都忘了这件事,庞大的时间容器像个漏斗,它偷走了我们仨整整一秒,美妙却不永恒的一秒。

  明天很快来临,可惜却不美好。

  2000年的第一天,辛伟哥刑满释放。

  2000年的第一天,辛原哥在家中自杀。

  第9页 : 第三章 花事(2)

  8.

  第一个感觉辛原哥出事的是秦川,他回家打游戏,电脑突然出了问题,游戏存不上盘。他急忙登陆QQ,想找辛原哥帮忙,却发现往常永远在线的“等待精灵”不见了,秦川纳闷地在好友栏里一一搜索,才凭借记忆里的头像找到了他。辛原哥换了名字,叫做“我死后的第一个清晨”。这名字让秦川莫名觉得冷,那天太晚了,他就没给辛原哥打电话。他说他一宿都没睡踏实,梦见了我们的院子,梦见了永远关着的辛原哥的家门,梦见辛原哥站在屋顶上,拿着竹竿不停摇晃,竹竿上挂着猩红的布,很多鸽子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天一亮秦川就拨通了辛原哥家的电话,没人接。后来我们知道,那时候辛原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家里人一早就去接辛伟哥出狱,辛原哥早就说了不过去,他一向沉郁笃定,家人也没勉强他。早上出门时,他屋门关着,错过了被早发现的机会。辛原哥吃了大半瓶安眠药,沉沉睡去,再也无法醒来。

  第一个发现辛原哥出事的是辛伟哥,他去推开了辛原哥的房门。时隔17年,他们兄弟两个再次见面,一个从地狱回到人间,一个从人间去了天堂。

  辛原哥留了一封遗书,他是这么写的:

  “这是我死后的第一个清晨。

  哥,你回来了。

  如果我活着,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说话。问你这17年过得还好吗?去拥抱你?哭泣?

  我无法设想,于是选择沉默,永远沉默。

  哥,我从来没去看过你,但是我从来没有离开你。小时候我给你写信,绑在信鸽的腿上,假装你能收到。后来我不写了,语言其实是最不准确的表达工具。有些事根本不用说,只要做就行了。

  哥,这些年我挺好的。

  我念了很多书,考试永远都是第一。什么有用我就学什么,因为我想把这些都交给你。你在里面待了17年,这世界离你太远了,而我想让你真的回来。不是肉体自由,是心灵、生活、命运全部自由。

  哥,书桌第二个抽屉里的磁盘是我开发的游戏程序,你拿到中关村,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然后就真正开始你的人生吧,你要记得,所有这些都属于你。

  哥,爸,妈。

  对不起。”

  在辛原哥追悼会的外面,我和秦川并排坐着看完了他留下的最后字迹。我哭了,我第一次对生与死感到茫然,第一次困惑人的命运,第一次看到庄严之外的轻率。当法律判了辛伟哥监禁时,却判了辛原哥死刑。在那个高高围墙里被囚禁的,一直是两个人。

  我靠在秦川的肩膀上呜咽:“你说辛原哥为什么这么做?”

  “从那天开始,辛原哥就在替辛伟哥过着人生吧。”秦川望着远空说。

  辛伟哥走出来,招呼我们去跟辛原哥做最后的告别。秦川拦住了我,他说我从小身子弱,不适宜见亡人。我独自站在外面,看着辛伟哥有些佝偻的背影慢慢离去。其实这时他已经改了名字,叫辛原伟。多年之后他创建的原伟公司成了互联网时代的旗帜,但没人知道公司名字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原委。

  不管怎么样,我想,在他以后的生命里,也会一直活着两个人吧。

  9.

  小船哥也来了,追悼会结束之后,他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头按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轻轻揉了揉。

  与每次见面都分外英朗的模样不同,那天的小船哥有些憔悴。之前我就听说李阿姨病了,好像是慢性的肾病,要持续治疗,看不好的话就会转为尿毒症。而今天来又听见何叔叔在和我爸聊天,问能不能在学校里给他找份营生,食堂、保安、宿管、看大门的,什么都行。他们工厂转制,何叔叔下了岗,家里少了固定的工资,多了病人,还供着要考大学的学生,压力太大了。

  “小船哥,你别着急,李阿姨会好起来的。”我轻声劝慰他。

  “嗯,谢谢乔乔。”

  “小船哥,你别谢我,你看你一‘谢谢乔乔’,我就变成两个啦。”我故意逗他开心。

  小船哥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笑。

  “不过乔乔,这段时间我可能都不能给你写信了。我爸包了个卖报车,我平时有空就去替替他,还要照顾我妈,复习功课准备高考。乔乔,我的时间不够用了。”小船哥满是歉意地说。

  我连忙使劲摇头,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看上去憔悴了,他每天都要做这么多事情,我怎么还能让他更辛苦呢。

  “小船哥,不要写不要写了,你要好好帮叔叔,好好照顾阿姨,好好学习功课。小船哥,会好起来的!”

  “当然了,乔乔,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小船哥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一直阴着的天透过了一缕阳光,照在他清俊的脸上,温和又明亮。很久之后我想我为什么会那么迷恋小船哥,后来我懂了,不是因为光照亮了他,而是因为他就是光,不管在什么地方,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他总是那么执着地温暖着我。

  北京办完白事兴一起吃顿饭,老街坊们多年没聚齐过,这次都来竟是送别一个孩子,让大家唏嘘不已。秦叔叔仍然在广州深圳忙生意,赶不及回来,姚阿姨说他买卖做得更大了,半年不着家是常事。秦叔叔最近合作了个外资企业,原先土土的组合柜也变成了欧美整体家装家具。我妈忙去打听,我爸学校新分的那套房子下来了,正要装修呢。辛原哥他妈从小就喜欢秦茜,见她出落得愈加明艳,又欣喜又心酸,想起他们家辛伟和辛原,默默掉下了眼泪,秦奶奶和我奶奶左右坐在两边劝她。辛伟哥和秦茜挨着,两人都闷头吃饭,谁也不多说一句。辛伟哥身上笼着一层浓浓的哀伤,而秦茜身上却是神秘的动人。她依然对我好,不时夹我喜欢的水晶虾仁给我,也依然对秦川严厉,看他大大咧咧的就一筷子扔过去。我问她平时都做些什么,我那么常去秦川家都不怎么能见到她,可她只笑了笑,不回答我小女孩的好奇。我爸爸答应一定帮何叔叔谋个差事,何叔叔临走前紧紧握住我爸的手,千恩万谢。

  当初身处一个小院里的人正融入一个恢弘的时代里,随着时间沉沉浮浮,过去的那些你好我好的日子就像一场暖梦,年代如同洪流,它将人们毫不留情地冲散,而我们只是奋力纵身向前,有人飘向远方,有人落在别处。

  吃完饭出来,小船哥答应我,等他7月高考完,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就第一个来找我,他跟我道了别,和何叔叔一起坐车走了。秦川也跟姚阿姨秦茜一起走了,临走前他在我耳边说,咱们要好好的,我使劲点了点头。

  晌午的北京恹恹的,这座城大概从来不会在意少了谁。人们以为自己占据了北京,而对北京来说,他们不过是经过的人。

  10.

  晃晃悠悠地高中就过去了一半,春天再次降临,万物重新生长。高二的我长到166,从此定格在这里,再未长高一分。高二的秦川长到188,因为总是磕磕碰碰,他不得不改了扬着头的习惯。

  秦川依然对足球狂热,2000年欧洲杯如火如荼地进行预选赛的时候,他参加了校足球队。我们灯花中学的足球队名气很大,据说解放前就在男子高中里赫赫有名,与八一中学的足球队并称京城双雄,曾经还夺得过全国冠军。本来像秦川这样吊车尾的惹祸精是基本不会被校队看上的,但是他身体条件太好了,按他们教练的话说,完全是个妖怪,跑不死又特别能冲能撞,是难得的大中锋,因此破格把他招入了队里,他为此得意很久,着实认真踢了几个月球。

  他们每天放学后都要训练,我就拿着秦川的校服,让大龙套上,从校门口偷偷把他接进来。大龙总带好吃的给我,他的厨师专业主攻西餐,常常把课上练习烤的西点揣回来,味道甩我们小卖部卖的饼干汉堡几条街。我们就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等秦川,偶尔秦川也会趁着大家不注意,从操场上溜下来,猛地啃一口我手里的点心再跑回去,他每次都咬一大口,只给我剩一小半,气得我不行。

  下半年有全国大赛,所有足球队依照比赛规格都要选拔一个女生足球领队。这事一下子在学校里炸开了锅,校篮球队和校足球队都是全校女生关注的焦点,每天早上篮球队训练,下午足球队训练,满操场都是围观的花痴小女生。那时正风靡《灌篮高手》《足球小将》《网球王子》《棒球英豪》,所有沾边的运动都带着浓浓的日本漫画气息,大家都希望能有一段热血的青春经历,能和流川枫、大空翼、龙马、上杉达也那样的男孩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想想像灌篮高手的彩子做那么帅酷的领队,可以和球队一起出去打比赛,所有女生都沸腾了。报名表像雪片一样堆满了足球教练室,据说远远超出了同期的学生会干部竞选。虽然早就和足球队混熟了,但我还是凑热闹地填了一张,让秦川帮我交了上去。我自己乐呵呵地没太当回事,等过了一礼拜候选名单出来时我才傻了眼,一共7个候选人,我的名字赫然在列,而排在我旁边的,是刘雯雯。

  那天等秦川训练时我没精打采的,他抢了我最爱吃的布朗尼蛋糕我都没跟他生气,训练后他纳闷地凑过来问:“怎么啦?这么不高兴?把布朗尼吐出来还你?”

  “恶心!”我推开他,“还不是选领队的事,你还不如不给我交报名表呢,你看看,除了我剩下那六个人都是全校知名的女生,到时候投票我要是零票落选多丢人啊!”

  “你也知道自己人缘差啊!”

  “滚!”我踹了他一脚,忧心忡忡地说,“你想想办法,怎么给我抹下去吧。”

  “你也太不成器了,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打退堂鼓,你不想和我一起去踢比赛啊?万一你瞎猫碰见死耗子真就选上了呢。”秦川倒是信心满满。

  我当然想和他一起去踢比赛,想想能和他一块坐大巴到其他学校去,帮他们管理队服,登记比赛记录,当所有女生围观的时候,能够和他们一起昂首挺胸地走向球员坐席,我就心潮澎湃。可是再一想到刘雯雯那张骄傲的脸,我的澎湃就被冷水泼了回来。

  “好了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这不还有我吗?放心吧!”秦川拍着胸脯保证,我阿Q地想,也好,反正当不当成足球领队,都不妨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这点可和刘雯雯不一样。

  11.

  投票竞选那天中午,学校足球教练室热闹得不得了。

  作为候选人之一的我躲在教室里根本不敢去看,生怕自己的选票低得吓人,最后还是被秦川拉了过去。

  他一早就守在了门口,凡是有过来投票的,他就跟人家说:“选谢乔吧!谢乔不错!你不认识?就她啊!她高二(2)的,人挺好的,投她一票吧!对对,划勾就行,谢谢啊!”

  站在秦川旁边,我害羞地恨不得把头塞到校服里去。我觉得自己就像超市临近保质期被特卖的馒头包子,又廉价又可怜,可是抬头看看旁边奋力吆喝的“售货员”,又不忍心辜负他的美意,想着无论如何也要配合着把自己卖出去。

  他们足球队的队友很给力,几乎都投票给了我,每个人投票出来,都分别和秦川还有我击掌庆贺。慢慢地,我也适应了被围观,背挺了起来,秦川捅了捅我,小声说:“挺像领队嘛!”

  我得意地笑了笑:“那是!”

  可我的嘴角还没收回来,那笑容就枯萎了下去。

  刘雯雯来了。

  比起不知名的我,她可是人尽皆知的风云人物。我眼看着周围已经有同学议论了起来,还有人不时地瞟向秦川。他们的事大家都知道,这么热门的一对即将面对面,周围的气氛都一下子不一样了。刚刚还有点气势的我,瞬时渺无声息。

  刘雯雯擦着秦川的肩膀走了过去,两个人谁也没看谁一眼。她把填好的表格交给了足球队队长,队长是她的拥趸,我听见他小声说:“我选了你。”刘雯雯微微一笑表示感谢,随即就走了出去。她经过秦川的时候,秦川突然又大着嗓门喊起来:“来来,投谢乔一票啊!谢谢,谢谢!”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那一刻,刘雯雯的脚步停滞了一下。

  投票结果第二天公布了出来,情理之中,刘雯雯高票当选足球队领队。而意料之外,没什么人认得的我居然总票数第二,虽然还是输了刘雯雯几十票,但是我也很满足了。相比较起来,似乎秦川比我更遗憾更沮丧。

  我拍着他的肩膀取笑他:“也不错嘛,以后都可以和前女友一起同进同出了,没准哪场比赛你进了球,来个热烈的拥抱,你们俩就破镜重圆了呢!”

  “谢乔你有没有点良心呀!”秦川气急败坏地敲我脑袋。

  我们嬉笑的时候,刘雯雯抱着一摞表格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她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住脚步,回身递给了秦川一张,“参赛表,队长让我发给大家,填好再给我。”

  “直接给队长不行么?”秦川皱起眉。

  “我是领队,必须给我。” 刘雯雯毫不示弱地把表格塞在他手里,“你要是不来找我,我就去你们班找你。”

  秦川不耐烦地拿起表格,扬扬手走回了班里。而刘雯雯也立刻扭头走向了另一边的我们班。我愣愣地站在他们中间,就好像两个长句中间的一个逗号。

  12.

  足球队进入了比赛状态,我也进入了流动啦啦队状态。

  与刘雯雯这样的足球领队不同,她可以每次跟着球队面包车一起到别的学校参赛,而我们这些围观群众只能腿儿着。大龙和我一到周末就跟着校队奔波在北京城的各个中学里。我们俩还做了一个纸牌子,我照着足球小将里大空翼的样子画了幅漫画,上面写着“秦川,永远NO.1”,每次比赛,我们都会占一个好位置,把纸牌举起来,而秦川只要进了球就会冲向我们。在我看来,他张开双臂奔跑的样子,真的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而在秦川他们交错奔袭的身影中,我偶尔也会看到刘雯雯的目光。她就那么淡淡地看我一眼,然后就转向别处。

  刘雯雯在足球队里很受欢迎,队长大概在追她,什么都听她安排,而她倒也井井有条,悉心周道。之前他们一帮男孩子在一起,不是少了件队服,就是拿错了球鞋,她来了之后会统一替他们管理。我看她把每个人的毛巾都用红线绣了名字,秦川那条我拿过来看过,上面是个娟秀的“川”,让我想起当年一起去北京游乐园时,她为他做的那个便当。

  秦川慢慢地也会接过刘雯雯递来的毛巾,每每这个时候,我会在刘雯雯脸上看到分外美丽的微笑。

  我想,她可能还是喜欢他的。

  灯花足球队过关斩将,经历了小组赛和淘汰赛顺利进入了半决赛。那场的对手是二中,踢得特别激烈。二中开场3分钟就长传进了球,10分钟后灯花扳平了比分。中场休息之前灯花又进一球取得领先,可在下半场就很快被二中扳平了。随后双方攻防转换都特别激烈,我和大龙站在场边嗓子都快喊哑了,直到快终场的时候,秦川才一路奔袭甩开后卫单独闯入禁区,晃开守门员,小角度射门绝杀了对手。

  半决赛和决赛的比赛场地都是先农坛体育场,不像平时在操场上他可以轻易跑向我们。我眼睁睁地看着秦川像英雄一样被簇拥进了球员通道。我也顾不上赛场边的围栏,让大龙托着我直接从看台上翻了下去,一路冲向了球员休息室。

  秦川他们正在里面庆祝,大家都喜盈盈的,刘雯雯穿梭其中,很自然地把水递到秦川手里,秦川也很自然地接过来,想拧开的时候,发现瓶盖已经松了。他怔怔的看了眼矿泉水瓶,又看了看刘雯雯,然后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刘雯雯也转过了头,她脸上还留着刚刚与秦川对视时的笑容,而在看到我的时候,那个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乔乔!看见了么!牛逼么!”秦川站起来,洋洋得意地走到我身边。

  “切!不就跑得远了点,球进得快了点么。”我假装不以为然,捅了捅大龙,“就剩守门员一个了,大龙也能进啊!

  “我不行,我不行。”大龙憨憨地笑着。

  “你随便找个人换换试试!看这么多年球你到底懂不懂啊!你知道就剩守门员一个多不容易吗!要没有牛逼的意识、牛逼的速度、牛逼的技术,能有最后那个牛逼的进球吗!”秦川瞪着眼。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故意逗他,秦川一下扭住我的手,我甩不开,笑着叫起来:“好好好,你最厉害还不行。”

  “好了老大,你别扭坏了乔乔。”大龙忙帮着我说。

  “服不服?”秦川弯下腰,笑眯眯地凑到我脸前。

  我抬眼看着他,他距离我那样的近,近到好像我凑前一步就能碰到他的嘴唇。

  长大之后我们还没这么近地看过对方,秦川也怔住了,我一下子红了脸,忙假装大大咧咧地抽回手:“服了服了!”

  在我们这一秒的慌神里,刘雯雯走到了我们身边,她俊俏的脸上仿佛挂了一层冰霜,“这里是球员休息室,无关人员出去吧。”

  “哦,我们我们……”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转头跟秦川说,“那我们在大门口等你。”

  “别,你们要不能在这儿待,我就也不在这儿待了。”秦川伸手拦住了我们。

  “秦川,你什么意思!”刘雯雯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什么意思。”

  秦川拥着我和大龙走向大门。

  “算了,我们先走,不差这一会儿。”这尴尬的气氛让我有些难受,我拉住了秦川。

  “秦川,别耍脾气!你进了致胜球,但是也不能违反队规。”队长走过来站在刘雯雯身边。

  “足球队有足球队的纪律,秦川,总结会还没开呢,你要是现在就走,决赛你也不用踢了。”刘雯雯冷冷地说。

  “那就不踢了呗。”

  秦川转身拿了衣服,径直走出了大门。

  “乔乔,大龙,快点,晚了麻辣烫馆子该关门了!”

  “那……我们……”我正要跟上他的脚步,身边一个身影却先我一步追了出去。

  那是刘雯雯。

  13.

  刘雯雯在球员通道里拉住了秦川。

  “秦川,你打算永远跟我对着干吗?”刘雯雯眼角噙着泪。

  “我没那么想。”秦川烦躁地搓了搓头发。

  “那你打算永远对我这么冷漠吗?”

  “都是同学,谈不上冷漠热情的。”

  “对你来说我现在只是个同学么?”刘雯雯怔怔看着他。

  “不然呢。”

  秦川继续往前走,刘雯雯死死抓住他。

  球场上的阳光从狭窄的球员通道照了进来,两个人就像黑色的剪影,我清楚看到刘雯雯垂下了头,然后一颗闪烁着的光亮从她脸颊上落了下来。

  她哭了。

  “我不喜欢足球,讨厌汗臭味,我喜欢周末在家里听音乐、看电影、吃点心,而不是站在操场旁吃尘土。可是我还是来做了足球队领队,尽管你支持的人不是我,我还是拼命赢了竞选。你知道为什么吗?”刘雯雯顿了顿,吸着鼻子说,“因为我还喜欢你呀。”

  刘雯雯捂着脸,慢慢抽泣起来。她平时一直高昂着的头,就那么无助地垂着。她平时那张高傲漂亮的脸庞,就那么布满了委屈的眼泪。她平时那么在意的面子,就那么在我面前跌落。所有一切在她面对秦川时,仿佛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她,格外心酸。

  因为我知道,这就是真正的喜欢啊。

  而秦川似乎没感受到那么多,他静静地看着刘雯雯,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雯雯,对不起。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刘雯雯就像被击中一样狠狠抖了一下,如果她也有结界,我想这时可能已经彻底碎掉了。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绝望与悲愤的表情,她的脸都灰了,就像一朵娇艳的昙花,一现的美丽之后便瞬时枯萎了下去。

  “为什么?就因为她吗?”刘雯雯指向我,“就因为那天我独自跑开了?我怎么知道她会骨折!你想没想过如果我留下来李强会对我做些什么?可能会发生多可怕的事?你只为她鸣不平,你想过我的立场吗?”

  “如果那天是谢乔遇见这样的事,你会冲过去吗?”秦川看着她的眼睛。

  刘雯雯微微顿了一下,“这对我们重要吗?”

  “重要。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秦川一字一句地说。

  傍晚的夕阳缓缓落下,余晖将黑暗的通道染红,晚霞的颜色在那一瞬间让秦川明亮了起来。然后明亮的他就转向了我,呼唤我的名字:“乔乔,我们走吧。”

  “嗯!”

  我跑向了他,跑向了我最重要的朋友。

  究竟什么是重要?语文课上的解释是有重大影响和后果,具有重大的意义,是个形容词,近义词是主要、首要。可我觉得并不准确,重要不一定是有那么严密逻辑和前因后果,在我看来,人生那么长,总该有几个时刻美好得令人难忘。经年之后还能令你确定,不管重来多少遍都不愿意错失的,甚至抹去后就不能称之为你的人生的,才是重要。

  “秦川,你们真的只是朋友吗?你喜欢她吗?”

  当我站到秦川身边时,刘雯雯这么问。

  秦川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径自拉着我和大龙走出了球场。到大门口时我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我们三个人都有些沉默,刘雯雯的问题分明还在我们之间萦绕着。

  “喂,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秦川先开了口,满是戏谑。

  “老大,你真的?”大龙吃惊地说。

  “拜托,就算全世界男的都死绝了我也不要你喜欢我好不好,被这么一个头脑简单的暴力狂喜欢得多么悲惨啊!算我求你,你千万别喜欢我!”我马上牙尖齿利地反击,每次慌张,我都为了掩饰而表达格外流利,一串话说出来把秦川脸都气歪了。

  “乔乔,你别这么说老大……”大龙无奈地劝架。

  “放心,我就是和刘雯雯破镜重圆一万次,也不会喜欢像你这样没魅力的人!”

  “那可太好了!谢谢你!”

  我使劲哼了一声,大跨步走在了最前面。不知为什么,我真的有点生气起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他说我没魅力,而不是因为他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喜欢我。

  一定是。

  14.

  那天之后,刘雯雯就再没有在足球场出现过。

  她辞去了足球领队的职务,为此教练和队长把秦川臭骂了一顿。比赛后他们在球员休息室的争执大家都知道,只是在球员通道里的场景,只有我和大龙偷偷看到了。

  按照当初的竞选顺位,我临时顶替做了新的足球领队,虽然全部比赛只剩下决赛,我也被他们调侃说成“一场”领队,但是能和秦川他们并肩走入赛场,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是心满意足的。

  看惯了平日高傲强势的刘雯雯,那天脆弱的她反倒让我心疼。想想我们之间恩怨,我丧失了美好的初中生活,而她丧失了她的初恋,也算最终打了个平手吧。周末大扫除,我和她分在了一组,她仍然一句话不跟我说,甚至都不看我一眼。最后她把扫帚递给我,我轻声跟她说了谢谢,她有些吃惊,终于抬起了头。

  “刘雯雯,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朋友,但是也没必要一辈子做敌人。”我认真地说。

  她轻轻扯了下嘴角,似乎很是不屑,我耐着性子继续说:“所以,你没必要为了讨厌我而一定去喜欢秦川。看你那天那么难受,我也不好过……我……”

  刘雯雯慢慢瞪大了眼睛,随后笑起来,“谢乔,你在跟我说什么呀,你是在同情我吗?放心,我刘雯雯永远轮不到你来同情。”

  “好吧,算我什么都没说过。”我翻翻白眼,再次暗骂自己蠢。刘雯雯是什么样的人我应该最清楚,在她身上明亏暗亏我吃了不知多少,真是自讨没趣够了。

  我把扫帚放在了墙角,背起书包准备走出教室,刘雯雯突然拉住了我,她贴近我的耳朵说:“谢乔,秦川说得好听也没用,因为再重要也只是朋友,走着瞧。”

  刘雯雯甩开我,抢先一步走了出去。而我懵懂地站在原地许久没动,我特别怕刘雯雯跟我说走着瞧,因为她每次这么说,我都会遇见顶顶不好的事。

  “一场领队”在决赛时好歹撑住了门面。那天和八一中学的终极对决成了这群足球少年永远的英雄记忆。激烈的拼抢、精彩的进球、欢呼和呐喊、笑容和泪水,拼成了一场最棒的比赛。我很庆幸自己这个时候和他们一起,停留在永恒的记忆里。

  灯花中学捧起了冠军奖杯,合影时秦川把我拉进了队伍,我坐在他们中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大家提议要去哪里庆祝,秦川说干脆周末请全队一起去JJ迪厅,他的慷慨大方让大家欢呼起来。喧嚣声中,秦川抱着奖杯跟我说:“听说得了冠军的球员,高考可以被推荐大学呢。”

  “那太好了呀!靠你自己考,大概要复读十年才能上个联大吧!”我时时开启着挤对他的模式。

  秦川一巴掌呼在我头上,我捂着头没好气地问:“你想被推荐到哪里啊?”

  “我想……”秦川看着怀里的奖杯,“没准咱们还能上同一所大学呢。”

  我愣了愣,旋即笑开了花,我想那时我的微笑一定比大合影时的要好看,因为我是打心眼里在欢喜,没有比这个更欢喜的了。

  我想一直跟秦川在一起,永远做彼此最重要的朋友。管刘雯雯怎么说呢,朋友就朋友呗,不是也很好吗。

  时间如果有暂停键,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会选择在某一时刻停下它,哪怕没有后来,就停在这儿就好了。

  因为没有后来,就没有落空的愿念。

  第10页 : 第三章 花事(3)

  15.

  踢完决赛没过多久就放了暑假,高三即将来临,这是我们可以撒开了玩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放假那天,秦川如约邀请全队队友和大龙一起去了JJ迪厅。一路上我们十几个人一起骑着自行车,时不时有谁就拽着车前把窜起来耍个帅,最高的能够到路旁小圆槐的树叶。这样一群蓬勃帅气的足球少年走在路上格外地引人注目,而我作为里面唯一一个女孩子,既开心又骄傲。在我以前那么长的人生里,从来没被这么瞩目过,我一直隐藏的小小虚荣心在那天尽情地爆发开来,虽然只做了一场领队,但我觉得这大概是我最幸福的决定,那时的我完全不会想到,之后我竟然会那样的后悔。

  2000年的JJ已经衰落下去,大家似乎找到了更好的娱乐,KTV、保龄球馆、台球厅、网吧多了起来,学校周围的小街都能轻易找到几间。这世界已经渐渐变大,而JJ迪厅里迈克的舞曲和幽暗的灯不再让我们觉得特别好奇。不过人多的话还是可以去那里玩一玩,至少JJ还能偷卖给我们啤酒。

  我依然不是劲舞高手,秦川他们一股脑地扎进舞池里,说实话,除了常来这里玩的秦川和大龙,其他人基本上在群魔乱舞。我在一旁拿着可乐看得哈哈大笑,大龙跑下来陪着我,他偷偷从包里翻出了一块拿破仑饼给我,凑到我耳边,“快吃了,今天就做成功一块,被老大看到又要抢走了!”

  “谢谢大龙!”

  我接过拿破仑饼,欢快地背身躲到了角落里,我平时嗜甜,奶油又是甜食中我的最爱。大龙的西点越做越好,拿破仑外皮酥酥的,奶油又细腻绵软,入口即化,我吃了一脸点心渣,抹抹嘴说:“大龙,我看你绝对可以当大厨了,这水平绝对新桥三宝乐级别啊!不不不,老莫级的!”

  对我谄媚式地夸赞,往常大龙总会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没有,可我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他地回应。我纳闷地回过头,却看见他沉沉地凝着脸走向了舞池。我再向舞池望去,那里已经乱成了一片。

  领头的就是秦川,而站在他对面的,居然是李强。

  周围无关的人大概感觉出了气氛不对,纷纷跳下了舞池,足球队的人都站在了秦川身后,大龙纵身跃了上去,与秦川并排站在一起。而李强身后站了更多的人,刚才迪厅里挤成一团的那些跳舞的、玩的、喝酒的都向他走了过去,人越来越多,秦川他们慢慢被合围在了中间,李强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

  “川子,好久不见啊。”李强阴阳怪气地说。

  “是啊,为了和我见这一面,你费了不少心呀。”秦川环视了一周,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慌张和生气。可看看围着他的那群人,显然他已处于劣势。

  “因为你牛逼呀!不过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能牛逼成什么样!”李强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足球队的人也打过架,但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和这么嚣张的彻头彻尾的流氓,都有些吓蔫了。还是队长大着胆子往前凑了一步,“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他妈是什么人啊!”李强身边的人痞里痞气地走过来,一把推搡开了队长。

  秦川猛地攥住李强的手,“有什么事你跟我说,让他们都走。”

  “你确定?”李强邪邪地笑了。

  “少废话。”秦川冷冷地说。

  “可我就不想让你逞英雄怎么办?”李强摊摊手。

  “傻逼!”

  秦川一拳打到李强脸上,他退后几步,被身边的手下扶住,鼻血喷了出来。

  李强恼羞成怒至极,他没想到秦川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狠,他一边大声喊“打死丫!”一边冲了上去。

  而站在一旁的我,也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可我没跑出两步,就被身旁的人拉住了,我转过身,惊讶地看着笑盈盈的刘雯雯,她好像涂了紫色的眼影,年轻的面孔在灯光下美得邪魅。

  “别着急,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过去。”她微笑着。

  刘雯雯把我拽向了另一边,我手里剩下的一点拿破仑饼掉在地上,我一脚踩上奶油,涂花了整块地板,和地蜡混在一起,倒映出一张张变形的脸。

  16.

  从小到大,我从没担心过秦川打架。

  他从我们院打遍了我们胡同,随即打遍了整条东单大街,最终打遍了初中高中。他一直赢,除了能被秦茜甩个巴掌,没人是他的对手。他总是臭屁地跟我说,总有一天他会单挑掉传说中的一辉,然后成为新的老大。他吹过的牛,我都不信,唯独这点我想也许可能。我没见过他输,就以为他永远不会输。

  可是这天他被打得很惨。他其实还是很能打,好几次他都把身边的人揍倒在地,但是很快就有人又朝他扑过来,他们手里还拿着自行车链锁,我眼看着秦川身上被抽出了几条血印子,眼看着他被他们狠狠按在下面,眼看着他平时不羁的面庞肿了起来,眼看着他最在意的发型被他们抓在手里。他挨打了,浑身上下都在挨打。

  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嗓子里发出了惊人的嘶叫,那根本不像我的声音,仿佛是绝望至极的幼兽。

  “别打了!你们放手!”

  刘雯雯到底还是没拉住我,我冲了过去,被他们打得不成样的大龙试图拦住我,但却软软地跌在了地上。已经被群殴很久的秦川使劲睁开那只还没受伤的眼睛,他瞪着我,用最凶恶的声音朝我喊:“谢乔,你丫给我滚蛋!”

  可我没听他的,我还是跑到了他身边,蹲下身子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哀求李强:“求你了,别再打了!”

  此时秦川这边的人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逃的逃,伤的伤,再没一点反抗的能力,李强他们渐渐停了手,刘雯雯也走了上来,她站在李强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眸子里竟然是畅快的神色。而李强很自然地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似乎有些反感,却没把他的手甩下去。

  我恍然大悟,继而觉得他们恶心又可笑。

  “刘雯雯,咱们做个了结吧。”

  “好,你还欠我点东西呢。”

  “什么,你说,我还。”我静静地说。

  虽然我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是慌张与害怕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他们的看不起,还有要保护身后那个人的巨大勇气。

  “那年在学校门口,你甩了我一个巴掌,现在我要你还回来。”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来侮辱我,一想到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她打个耳光,我忍不住浑身发抖。身后的秦川听了她的话显然也急了,他剧烈地挣扎,破口大骂:“刘雯雯,你敢动她一根汗毛试试!谢乔你他妈听不听话,没你事你丫赶紧走!”

  秦川的话更是激怒了刘雯雯,她大踏步走到我面前,狠狠扬起了胳膊,我闭上眼睛,听见秦川近乎绝望地怒吼:“换我!你打我!冲我来!”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如约而至,我看见李强拽住了刘雯雯,她愤愤不平地说:“你干吗?”

  “这事听我的!”李强冲她吼了回去。

  我看到刘雯雯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她不喜欢他,她只是被秦川的冷漠刺痛之后,做了最愚蠢的选择。所有少女的报复都不会有丝毫快感,那只是疼痛的喜爱,而不是恨。一切的伤害,她们自己都会照单全收一份。

  现在的情形显然已在刘雯雯控制之外,我眼看着她慌乱起来,而李强却格外的兴奋。强者于弱者多少还会有些怜悯,而当弱者把强者踩在脚下,只恨不得把他碾到泥土里去。

  李强饶有趣味地点了一支烟,他把烟头慢慢凑到秦川面前。

  “我们玩点带劲的!你或者她,选一个。”

  刘雯雯花容失色,而我则疯了一样不住哀求:“不要!求你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来吧。”秦川只笑了笑,他向前缓缓伸出了手。

  我知道他又在耍帅了,可他现在的样子逊毙了,被人七扭八歪地按在地上,眼睛一个大一个小,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告诉他,真的一点也不帅,可是我还要告诉他,他那天的样子,我会深深地记一辈子。

  烟头烫在肉皮上散发出了一股烧焦的味道,秦川没有挣扎也没有呻吟,刘雯雯苍白了脸,大龙撕心裂肺地骂着“操你妈”,而我已经哭得快晕了过去。

  整个JJ迪厅短暂地安静了一下,五彩灯球仍在吊顶上不停转着,给不同的人打上了不同的颜色,秦川笑着,李强愣着。

  李强大概也觉得无趣,他招呼身边的人离开,伸手拉刘雯雯时,刘雯雯却狠狠甩开了他。我扑到秦川身边,拿起他的手背,不停轻轻吹着。

  “疼不疼?疼不疼?”翻来覆去地,我只问着这一句。

  “眼泪擦一擦,滴我伤口上要感染了!”秦川还在嬉笑,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口喧哗起来,我听见人群中嗡嗡的议论声:“九龙一凤来了!”

  我和秦川依偎着坐在一起,怔怔地看人们自动为来者让开了一条道路,迷离的灯仿佛照亮了命运的出口,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传说中那只美得不可方物的凤凰,她真的很美,我说过的,她是我生命中见过最美的女人。

  她是秦茜。

  17.

  当时在秦茜眼里的我们,一个涕泪横流,一个鼻青脸肿,却又都惊讶地张大了嘴,一定像傻瓜一样。而她则仿若风华绝代的女王,走到我们面前蹲下来,甩开垂到脸畔的长发,伸手就给了秦川一巴掌。

  “姐!”秦川捂住脑袋抱怨地喊。

  “你就打架一个优点还被人打成这样,丢不丢脸啊!”秦茜白了他一眼,转头拉住我,上下翻看着,“乔乔,你没事吧?”

  我就像是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妈妈,而且知道妈妈是无所不能的美少女战士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们也打你了?”秦茜的声音尖利起来。

  我摇摇头,一边抹眼泪,一边指着秦川说:“他们打他……他们……呜呜呜……”

  秦茜站起来,走到李强面前,冷若冰霜地看着他。李强早就慌了,他努力撑着面子,却又躲闪着秦茜的目光。

  “你干的?”秦茜扬扬下巴问。

  李强嗫嚅着,可还没等他回答,秦茜就一个巴掌甩了上去。

  那清脆的响声,让我听着都觉得疼。李强绝没想到这么美艳的秦茜居然会下手这么狠,他捂着脸,刚要说些什么,秦茜又反手扇了过去,然后就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李强瘫倒在地,秦茜毫不手软,一顿暴揍,凶猛程度完全不亚于秦川。周围的人全都看傻了眼,只有我心里明白,这就是老秦家的强悍的粗暴基因。而秦茜一点都没变,在胡同里她是最美孩子王,在这里她是翱翔的火凤凰。

  李强召集来的那些狐朋狗友早被“九龙一凤”的名头镇住了,看见自己同伙被一个女孩打成这样,也丝毫不敢过来援手。刘雯雯缩在人群后面,已经吓得捂住了眼睛。秦茜最后一脚踢开李强时,我看他几乎昏厥了过去。

  秦茜哼了一声嫌弃地拍拍手,这时一直在她身后的一辉才走了过来。我仰着头,使劲盯着这个真正的老大,秦川梦想中的对手。不过我有些失望,他并不像陈浩南,甚至也不像山鸡,个子不算高,长得也不算帅,如果在路上见到,我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一辉宠爱地摇摇头,“你呀,终于找到机会练手了是不是?一个女孩子,老这样。”

  “你管我!”秦茜瞪他,一辉不以为然地揽住她,指着秦川说:“你弟弟?”

  “是。”秦茜踢踢秦川,“起来,别坐着丢人了。”

  秦川捂着腰从地上起来,又拉起了我,他打量着一辉,毫不客气地说:“你干吗呢!把手从我姐身上拿开!”

  “就是!”秦茜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甩开一辉。

  一辉也不生气,笑呵呵的,“脾气够臭的,跟你一样。”

  “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乔乔,秦川的发小,从小我看着长大的。”秦茜指着我说。

  “你好。”一辉温和地朝我伸出了手。

  “你好!”我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收回来时,还认真地看了看。想到我和我们这片最牛的人说了话还握了手,我心里不由地兴奋起来。

  “瞧什么瞧呀!怎么,还打算回家不洗手了?”秦川看破了我的心思,不屑地说。

  “讨厌!”我狠狠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他杀猪似的喊起疼来。我担心弄痛了他的伤口,着急地问:“没事吧?没事吧?”

  “男孩敲敲打打有什么事。走吧,今晚我请吃饭,给你们压压惊。”一辉果然豪气。

  “不去!”秦川撇过脸,他肯定感觉到了秦茜和一辉的关系,小心眼的一直没好气。

  秦茜不由分说又一个巴掌打了过去,比起我的花拳绣腿,她可是真使力气,秦川嗷的一声:“你轻点!你就不怕我回家告诉妈和奶奶你混什么‘九龙一凤’啊!”

  “那我还告诉妈和奶奶,你带着乔乔跟小流氓打群架呢!”秦茜根本不吃他那一套,“走吧乔乔,想吃什么?你说。”

  “我随便。”我扭头看了看李强和刘雯雯说,“那……他们怎么办?”

  “他们?滚。”一辉静静地说。

  他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可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我感到了强大的气场,和咋咋呼呼的秦川不一样,那一霎那,我突然懂得了他为什么是老大。

  “好啦,走吧走吧,我想想,乔乔你喜不喜欢吃西餐?要不咱们去国贸吃披萨?”

  秦茜右手拉住我,左手拉住秦川往前走。我想着一会儿要点什么口味的披萨,根本没注意身后缓缓站起来的李强。

  他冲过来的时候,我大概正在盘算怎么堆高蔬菜沙拉,电光火石之间,我感觉自己被猛地撞向了一边,等我再抬起头,殷红的血已经溅到了我的身上。

  李强手里握着一把三棱刀,秦川拽倒了我,而秦茜扑在了他的身上。

  那只凤凰就像涅槃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腹部的伤口涌出了一股股的鲜血,腥红的颜色瞬间涂满了我的整个世界。

  18.

  那场事故捅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秦茜被送往医院时已经失血过多,疯了一样的秦川要给姐姐输血时,才发现他和他姐血型对不上。实际上,他们家里没人和秦茜的血型相配,她随了她爸爸,是少见的Rh阴性血,而她爸爸并不是秦叔叔。

  当年姚阿姨在陕北下乡的时候,爱上了同组的一位上海知青。据说他很帅,白净的面庞,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他还会吹口琴,每当夜幕降临,他都会在窑洞里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而慢慢地,当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的时候,姚阿姨就和他约在了一起。

  他们那时的爱恋与后来的我们没什么不同,天真,灼热,以为一生一世,却终因种种而分离。上海知青先返了城,他把那个上海牌的老口琴留给了姚阿姨,许下了非卿不娶的诺言,随即远走高飞。

  没多久,姚阿姨发现自己怀了孕。所有寄出的信都石沉大海。她终于慌了神,按照上海知青留的地址一路追到上海,结果却查无此人。那个傍晚,姚阿姨差点跳了黄浦江。她站在江边,准备一猛子扎下去的时候突然吐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孕吐,秦茜顽强地拯救了她妈妈和她自己。

  揣着不能启齿的秘密,姚阿姨回了北京,再次拯救她的是秦叔叔。

  姚阿姨和秦叔叔也是青梅竹马,不过在整个长大的过程中,他们都没说过什么话。秦叔叔有名的淘气,混子、顽主,所有人都拿他头疼得不得了。而姚阿姨是我们那片最漂亮的姑娘,是令秦叔叔望眼欲穿的天鹅肉。秦叔叔喜欢姚阿姨,死心塌地喜欢,明知她从不正眼瞧自己也还是喜欢。

  姚阿姨怀孕快3个月时,还是无奈去了医院,在那里她碰见了打架后受伤取药的秦叔叔,秦茜再次使了大招,姚阿姨在他面前吐得一塌糊涂。她一边吐一边哭,秦叔叔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说卫红,走,回家吧,我娶你,我养她。姚阿姨抬起头,这么多年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说了嗯。

  他们就这么结婚了。

  7个月后秦茜出生,秦叔叔对外说孩子早产,因而格外疼秦茜。

  20个月后秦川出生,姚阿姨舍弃一切都要保这个孩子,秦叔叔对外说孩子康健,因而格外疼姚阿姨。

  这些都是后来我去医院看秦茜的时候,她告诉我的。她说的很平静,我却特别震惊。我没问出口她怎么想,也没问她想不想去找她亲爸。一切都没有答案了,因为第二天秦茜就消失了,她一声不响地离开医院,从此离家出走。

  我想她应该是去找一辉了,那天一辉夺过李强的匕首将他扎成了重伤,然后就不见了踪影。赫赫有名的“九龙一凤”,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JJ迪厅因为这次重大的治安事件终于关门大吉。牵扯其中的我们,也没有一个有好结果。李强伤重入院,落下了终身残疾。大龙的厨师修行彻底终结,被判入了少管所。关他那天我去送他,听到工作人员宣读对他的处罚,我才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他的大名——郭志龙。临走前,他哭着跟我说,那年的那张神秘贺卡是他写给我的,他说,乔乔,我喜欢你。而我只能哭着说,郭志龙,对不起。

  秦叔叔花了好多钱,通了好多关系才保住秦川。他立刻被秦叔叔送出了国,去了加拿大,一个距离我半个地球的遥远地方。我则被家里人严格看管起来,直到秦川走,我都没能和他见上一面。

  那天他笑着跟我说想和我上一个大学的愿望终成过眼云烟,一切青春,戛然而止。

  19.

  我和刘雯雯都因涉及这场青少年的犯罪而被训话。

  我们忽然有了意外的默契,谁也没指责谁,谁也没诬陷谁。抛去其中少年少女的细密心思不谈,我们都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事实。对比秦川,我们都是好学生,尤其刘雯雯还是班干部,所以我们在被痛骂了一顿,写了篇交友不慎痛改前非的恳切检查之后并没有再受到怎样的严惩。

  所有惩罚和伤害都在我们自己心里。

  其他人都放暑假了,我和刘雯雯要一起回校交检查,大概之前车轱辘话说了太多,教导主任也乏了,随便翻了翻,叮嘱我们要把全部精力放在明年的高考上,就让我们回家了。

  走出教导主任办公室,我们一个站在左边,一个站在右边,都想说些什么,又都不知怎样开口。最终还是刘雯雯大方些,她指了指楼梯,“一起去天台待会儿吧!”我点点头,跟着她的脚步上了楼。

  平日喧嚣的学校在盛夏里格外安静,阳光灼热慵懒,郁郁葱葱的树露出寂寞的绿色。我们趴在围栏边,一起看着远处的天。

  “听说他去加拿大了?”

  刘雯雯没提秦川的名字,可我的心里还是刺痛了一下。这些天我都没有去想秦川,因为不用想——在所有平淡生活里,在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里,在所有欢乐或忧愁的时候,我感到深深失落的那些空白,拼凑起来就是秦川。

  “嗯。”

  “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他呢?”

  “不知道。”

  “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刘雯雯哭了。

  她小声小声地抽泣,雪白的颈子垂下去,像只伤心的天鹅。而我把头仰得高高的,没哭出声音,眼泪都流进了衣领里。

  “对不起……对不起呀!”刘雯雯嘤嘤地说。

  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说,她是在心疼秦川。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哭了一会儿,刘雯雯站直了身体,转向我说:“谢乔,我知道你讨厌我,当然,我也讨厌你。但是有一点你弄错了,我不是因为讨厌你而去喜欢秦川的,我是因为喜欢秦川所以才讨厌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思考她说的话里面细微的差别。

  “我一直以为你笨,不懂什么是喜欢。现在想想,也许这也是你们的一种聪明。作为好朋友,永远不会输。不会输给时间,输给感情,输给距离,输给意外。你们是好朋友啊,所以可以永远在彼此身边,可以理直气壮地付出,可以以最安全的姿态互相喜欢着。”

  “我们不……”

  刘雯雯没容我打断她,就继续说了下去:“没什么的,反正你会一直等他回来的,我不会了。帮我跟他说,我喜欢过他,以后不喜欢了。就这样吧。”

  刘雯雯径自转身走了,临下楼前,她挥了挥手,我想这次一定是在跟我告别。她的背影很帅气,让我一下子觉得这么多年我有个还不错的对手。

  她说的话让我懵懵懂懂的,但有一点我可以确认,如果做好朋友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那我愿意,我想永远在秦川身边,我想念他。

  明朗的天空和我儿时的记忆重叠起来,那年也是在灯花小学的天台上,我告别了秦川和秦茜。时光轮转,仿佛我始终是一个人。

  这么想着的我,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朝着远方,大喊:“秦川!秦川!秦川!”

  刘雯雯可能听到了,教导主任可能也听到了,我不管了,喊完他的名字我跑下了楼。

  反正那个人他听不到。

  20.

  那年夏天唯一的一个好消息是小船哥带给我的,他如愿所偿地考上了B大。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蹬了1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跑到我家里来,告诉我这件事。我们全家人也都高兴翻了,奶奶一边拿着通知书上下左右地看,一边又要我去拿橘子汽水和冰好的西瓜。我被她指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在院子里坐下,我拿着蒲扇给小船哥扇风,“小船哥,你怎么不等晚点再来,这会儿太阳最大呢。”

  “我不是答应你了么,收到通知书就第一个来见你。”小船哥笑盈盈的。

  “小船哥,你真棒。”我舒了口气说。

  “乔乔,你也要加油啊,明年高考,考到B大来。”

  “我不行。”我摇摇头,“小船哥,你刚上小学时,我就吵着闹着要跟你一起上,我妈说等一年就好了,我就一直等,结果等过了小学、初中、高中,我还是怎么都赶不上你。小船哥,你看,我们就是差着的,差着时间,差着距离,差着运气,差着好多东西。”

  “哟,乔乔,川子一走你怎么就跟着一起泄了气了?”小船哥摸摸我的头。

  “你都知道啦……”我蜷缩在马扎里。

  “我当然知道了,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乔乔,你胆子那么小,吓坏了吧?”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么多天,批评、审问、指责、内疚、难过,许多人跟我谈了许多话,但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害不害怕。

  我害怕,害怕那天的血,害怕秦茜的不知所踪,害怕秦川的远走他乡。

  “小船哥,怎么办啊?秦茜去哪里了呀,秦川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小船哥,我好难受呀。”

  我趴在小船哥的膝头哭,他轻拍着我的背,“没事的,乔乔。秦茜又聪明又漂亮,只会她把别人耍得团团转,谁也欺负不了她的。川子你还不知道吗?像块石头似的,别说是去了国外,就是去了外星都有的他折腾呢!你呀,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担心,就乖乖地念书,乖乖地长大,等到有一天他们回来了,我们总会再相聚的。”

  小船哥的声音缓缓的,仿佛所有岁月里的浮躁都被他涤清了。那些过去的疼痛,那些未来的迷茫,都变成了他温柔恬淡的语调。我认真地听着,眼睛慢慢明亮了起来。

  “小船哥,我也考B大好不好?”

  “好!”

  “小船哥,你要在B大等我。”

  “好。”

  “小船哥,我考去之前你不要找女朋友哦!你瞧,秦茜要是不找男朋友,秦川要是不找女朋友就不会遇见这么多的事!”

  “好。”小船哥笑眯眯地红了脸。

  “小船哥,我要是拿到录取通知书,也会第一个去告诉你的。”

  “好!”

  “小船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会的,乔乔,我们好好的。”

  “好!”

  21.

  一个月后,高三开学。

  分班考排名,我理科成绩全年级79名,文科成绩全年级37名,我选了文科,进入了文科一班。而刘雯雯选了理科,我们的5年同窗时光终于平静终结。尽管在楼道里遇见时,我们依然谁也不理谁,但我想我们心里都清楚,比起班里平时见面打招呼放学一起回家的同学们,我们也许会彼此记得更久,谁也不会忘了谁。

  而秦川,没有消息。

  两个月后,小船哥军训回来。他依旧很辛苦,他的专业是商科,还选了许多辅修的课。小船哥说B大不愧是全国顶尖的学府,那么多名师名讲,他恨不得每个都听一遍。李阿姨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住院,他时不常地就要跑去医院看护。何叔叔的报摊还在开着,他回家便去帮忙。他还申请了B大的助学计划,做校务领补助。就算是这样,他每隔十天半个月仍会到我家来一趟,帮我补习功课。分班后的第一次月考,我就考进了前十五名。

  而秦川,没有消息。

  三个月后,我妈心心念念的房子终于落了停。我们一家搬离了灯花胡同的小院,搬进了我爸学校分的海淀的新房。搬家那天我爸我妈我奶奶都特别开心,他们跟左右街坊寒暄着道别,答应新房开伙请大家到家里吃饭。只有我孤零零的,没有人跟我告别。后来我独自上了灯花小学的顶楼,那里的景象和当年秦川秦茜小船哥他们搬走时看上去差不多,但是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天上没有了南飞的雁,去往很远地方的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而秦川,没有消息。

  半年后,我考进了全年级前五名,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排入全区前100名。地坛开了一场招生咨询会,我爸我妈拿着我的成绩单仔细询问了B大的高招情况,我则继续拼了命地在家做东西海模拟卷子。

  而秦川,没有消息。

  一年后,高考。

  我以总成绩605分被B大语言文学系录取。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是个周末,我下楼坐上了367路公交车,一路奔向何叔叔的报摊。那天只有小船哥一个人在看摊,绿色的报刊亭前,坐着一个安静读书的白衣少年。夏日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反射出七彩的光芒,仿佛一场盛大的烟火。而他就在光的最中央,在我梦想的最中央。

  我呼唤着他的名字奔向了他,他抬起头冲我笑着。

  就像一个一直输的人,在最关键的时候逆转了全局。我至今都觉得,那天是我所有运气的顶峰。天气是好的,盛夏里却一点都不闷热,记忆中只留下灿烂的阳光。人是好的,最好年纪里彼处的少年此处的我。念想是好的,因为对未来的憧憬,过去都变得可爱起来。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如同绽放的灿烂花事。

  而唯一的遗憾是,在这种时候,我最好的朋友秦川,依然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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